翁茂溱初聞時,愣了一下,方要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口。
他捋著胡須,沉吟了片許,答道:“好,我一定盡快帶到。”
“有勞翁公!”汪繼感激地拱手施禮。
——
釜京城南,距離京城將近五十里的群山之間,為本朝皇陵所在地。太祖乾安陵、太宗乾華陵、定宗乾康陵,堆砌在山間,高大、莊嚴(yán)。
正在修繕的,是洪善的乾熙陵,地處兩座低山之間的嶺地,數(shù)不清的民夫、工匠、士兵、官奴穿梭其間,如同一只只螞蟻。
大理寺卿許霜來到皇陵工地,在眾人的陪伴下,吃力地穿過崎嶇的山路,走到皇陵署衙門。正在這里督工的,是上個月剛剛從大理寺被趕回將作監(jiān)的武璋。
見到取代了自己的許霜,武璋多少感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他深知王修懷大勢已去,孤掌難鳴,而許霜是翁茂溱的薦舉的大理寺卿,此時翁茂溱正如日中天;因此即使?jié)M心不悅,他還是對許霜的到來笑臉相迎。
“許公一路辛苦!”他親手扶著比他小了十幾歲的許霜,滿臉掛著諂諛的笑容。
“武公太謙遜了,許某來此有些公干,還請武公鼎力相助啊?!痹S霜自然對武璋的態(tài)度不以為意。
“那是當(dāng)然,那是當(dāng)然!”武璋扶著許霜落座,親手奉上茶,問:
“請問有何公干?”
“是這樣,”許霜從袖子里取出一紙簿冊,“武公也知道,今年入夏以來,朝廷里出了幾起大事,被懲處者不在少數(shù)。如今已是冬天,各大案都已經(jīng)具結(jié)完畢。刑部按律,要核查被抄沒入官府的人丁、奴婢,許某今天正是為此事而來?!?p> “哦哦哦,明白了!明白了!那,許公不妨把這些事委托下屬,在營里休息等待?!?p> “無妨,一起去看看好了?!痹S霜喝了一口熱茶,站起身來。
片時過后,皇陵工地上的官奴被集結(jié)起來,拖得腳上的鐵鐐嘩啦啦地響,在營門口集結(jié)起來,大概有三四百人。許霜令下屬逐一點卯。
點到“劉三”這個名字時,許霜留意了一下。那是一個面色黝黑、瘦削的男子,神色木訥,衣衫襤褸。
點卯完畢,武璋討好地問:“許公,如何?可有差錯?”
“沒有,沒有,完全無誤?!痹S霜滿意地點點頭。
“哎,辛苦許公翻山越嶺地來辦差了?!?p> “哪里,還是武公辛苦,在這山林之間,遠(yuǎn)離城市,風(fēng)餐露宿……”
“嗐,還不是為修皇陵嘛!這里雖然僻靜了些,但畢竟有三代先皇的英靈福蔭,總也還算落得個清凈?!?p> “武公想得開就好,等皇陵落成之日,武公定然是重獲重用之時啊。”
“借您吉言,借您吉言?!蔽滂案墒莸哪樕暇`放出活泛的笑容。
趁此間隙,一個隨行的官差徐徐走到官奴之間,來到劉三面前。
“你是劉三?”他問。
“小人是劉三?!?p> “以前在曹家做長工的劉三?”
“是?!?p> 官差四下一看,沒人注意自己,就從袖子里滑出一本經(jīng)折,掉落地上。劉三慌忙俯身去撿。官差也低下頭,趁劉三撿起經(jīng)折,抬起身時,壓低聲音,在他耳畔說:
“林浪將死?!?p> 劉三的眼光在官差臉上迅速閃過,一道驚異的光芒轉(zhuǎn)瞬即逝。他把經(jīng)折交給官差,低頭垂手,仿佛什么也沒有聽見。
——
次日巳時,武璋用過早飯,準(zhǔn)備到皇陵署。剛剛走出臥房,只見兩個監(jiān)工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怎么了,你們這是?”
“武公,昨晚二營死了一個官奴!”
“死了個官奴?怎么死的?”武璋為之一驚。
“應(yīng)該是誤食了毒菌?!北O(jiān)工答道。
“毒菌?”武璋面色一變,問道。
“武公明鑒,這山林之間,盛產(chǎn)兩種冬菌,形貌相似,但只一種無毒,一種劇毒。昨晚幾個官奴可能是嫌吃的太差,就去摘了些冬菌,洗凈了蘸鹽水吃。不料里面混入了一株毒菌,就……毒死了一個。”另一個監(jiān)工回答道。
“毒死的是誰?”
“是曹慎修家的下人,劉三?!?p> “怎么偏偏是他……”武璋喃喃道。
他又問監(jiān)工:“確定毒死了嗎?”
“可是呢,武公,太嚇人了!”監(jiān)工駭然答道,“那劉三今早才被發(fā)現(xiàn)死在棚子里,口吐白沫,面色青紫,指甲紫紺,經(jīng)脈斷絕,全身冰涼,已經(jīng)死去多時了!”
武璋聞言,即使是在嚴(yán)冬時節(jié),也頓感汗流浹背。
“那,武公,您是不是去看一看?也好出具一紙文書,奏報給刑部?”
“不要!才不要!”武璋臉都白了,擺著雙手,連聲拒絕道。
仿佛是怕被監(jiān)工看出自己害怕見到死人,他壯起膽來,說:“既然死了,就讓仵作驗尸,本官簽個字,上報刑部便是便是!”
“那,劉三怎么辦?”
“驗過之后,就扔亂葬崗子里唄!”
“明白!”監(jiān)工答道。
——
夜深了,釜京城內(nèi)外,陷入了沉寂的熟睡之中。
兩名巡哨的士兵,手提燈籠,扛著長矛,無精打采地穿梭在承安市的巷道里。一個黑影剛剛出現(xiàn)在道口,看見兩名官兵,迅速閃身躲起來,順著一株榆樹爬上去,一動不動,凝神靜氣,渾如一只貓頭鷹。
他本指望他們走后,自己再從樹上跳下來,卻不想,兩人大概是累了,就在自己蹲著的榆樹下坐下,放下長矛,閑聊起來:
“你們家那口子,也有一陣子了吧?怎么還不顯懷?”士兵甲問道。
“顯啥懷?別提了,讓俺娘給慪得,見天兒說要去打了……”士兵乙滿心無奈地答道。
“那怎么得了!”
“可不!還不是她嬌生慣養(yǎng)的,俺娘說她兩句她就摔桌子砸碗。要俺說,她敢再跟俺娘慪氣,敢去引了孩子,俺就把她給攆出去!——你呢?還在跟鄒家那小媳婦兒……”士兵乙說著,轉(zhuǎn)移了話題。
“嗐,可不是!就是她老公最近沒出門,害得我都近前不得?!边@回輪到士兵甲郁悶了。
“總也想個辦法,做個長久夫妻啊!”
“先過了年再說吧……”士兵甲無奈地嘆息道。
“還能熬過年去?昨兒六子跟我說你急得跟貓抓的似的,大半夜躲在茅房里消乏解悶兒……”士兵乙說著,嘿嘿地笑了起來。
“你閉嘴!”士兵甲連忙去堵他的嘴。
坐在樹上的人本來有些焦急,聽到兩人的對話,卻有些忍俊不禁了,差點笑出聲來,卻不妨身子一晃。他右手下意識地去抓樹枝,結(jié)果把手中的一塊雞肉掉了下去。
“什么東西這是……上面有人!”兩名官兵跳起來,舉起燈籠,卻看不到樹上的景象,只顧把長矛向上戳。
“看起來像是沒人?。俊?p> “沒人,哪來的雞肉?”
“有可能是貓兒偷了在樹上吃的……你剛剛有沒有聽到貓叫?”
“這大冬天的,貓兒叫個屁!是不是你那心讓貓兒抓得癢癢了?”
“去你的……”士兵甲罵道。
劉三不失時機(jī)地發(fā)出兩聲凄慘的貓叫,騰出手來,搖得枝葉沙沙的響。
“你看,我說是有貓吧?”士兵乙得意地說。
“這貓也是邪門兒!春天不叫冬天叫……”
“走吧!一會兒讓人看見又要數(shù)落咱們了……”
說著,兩人拖著長矛,提著燈籠,向巷口走去。
兩盞燈光消失在巷道盡頭,腳步聲也走遠(yuǎn)了,樹上的人,像貓一樣跳了下來,雙腳悄無聲息地落地。他躲在巷口,確認(rèn)周匝再沒人時,才拽開步子,飛快地走向市南。
他來到在茲書坊旁的小院,用手指敲敲門,隨后模仿烏鴉叫了兩聲。
門吱呀一聲開了。
“汪公子?”那人問道。
“是我,劉三哥?!蓖衾^低聲答道。
半個月亮斜掛在樹梢上,正是京城夜間最安詳?shù)臅r刻。劉三跟隨汪繼,步入在茲書坊的小院里,只見月光下的石桌旁,坐著兩個人影。劉三起初以為是岳思嫻,但是走近看時卻并不是,而是一個看起來年紀(jì)更小的女孩子。另外一個人是個三十歲出頭的男子,聲音渾厚,面容粗獷。
“這位就是劉三哥。”汪繼向那兩個人介紹道。
兩人起身,向劉三問好,請劉三落座。那男子說:“在下是古井驛站的鄭老大,這位是阮俏兒?!蓖nD一下,他又補充道:“是邱三娘從鎮(zhèn)南府救下來的女子?!?p> 劉三背對著月光,鄭大和阮俏兒看不到他的神色。他在鄭大對面坐下,接過阮俏兒遞過來的一杯茶,來不及喝上一口,就問:“林浪怎么了?”
“三哥,林浪是被弦月鬼王麻雷子所傷……”鄭大湊過來,一五一十地把林浪受傷的情形講給劉三。劉三沉默地聽他講完,問:“那你們準(zhǔn)備怎么辦?”
“三姐請我來京,一是為了接俏兒回去,一是想和三哥接頭,看三哥能有什么主意?!?p> “我能有什么主意……”眾人從劉三那里聽出了明顯的哂笑聲。
阮俏兒和鄭大都知道劉三與岳思嫻的恩怨,他們對視一眼,也不好說什么。
“那你們什么時候回陳南?”劉三突然問道。
“明天吧,明天一早,”鄭大答道,“汪公子也隨我們一同前往?!?p> “那好,給我也備一匹馬吧?!眲⑷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