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懷乘坐馬車,到達東城門外,洪善帝派來的步輦已經(jīng)在迎候。他坐上步輦,由宮廷侍衛(wèi)抬到養(yǎng)元殿,又小心翼翼地攙扶下來。在進入養(yǎng)元殿時,他回過頭,無意間看到,翁茂溱正小心地弓著身子,邁著小碎步趨向這邊來。
王修懷滿心不是滋味,半弓著身子,邁入養(yǎng)元殿。
洪善躺在一堆金色的錦被之間,殿內(nèi)彌漫著濃郁的香霧。他神志慵懶,臉色比起前日來又頹唐了不少。王修懷走到繡榻前,剛要下拜,內(nèi)侍保義扶住了他。
“賜座。”洪善懶懶地說。
“謝陛下?!蓖跣迲讯抖兑陆?,顫顫巍巍地坐下。
“前天的事兒,都聽說了吧?”洪善從肥碩的身體下抽出一份奏折,遞給保義,“姜紹康在趙記酒樓畫舫,當眾稱呼朕為昏君?!?p> “臣,也聽說了。陛下,臣,以為,這姜紹康,目無……君父,藐視道,道統(tǒng),雖然以風流,風流才子,著稱,但,如此,如此辱罵君父,該,該重罪?!?p> “噢?王相這般看?”洪善挑起眉毛,微笑道。
“是,臣,忠心,為君……”
“坊間都對朕殺了朱錦和曹慎修頗多微辭,朕不是不知道。只是朕既然已經(jīng)做了,就不怕留下千古罵名。王相啊,朕,背負罵名,又如何??!你可以說朱錦誠實,但你不能保證朱嗣寧忠實,不能保證朱嗣寧的兒子,孫子,都終于朝廷。王相啊,你是治《春秋》出身的,《春秋》開篇就說‘鄭伯克段于鄢’,天子式微,諸侯坐大,弱干強枝,這還不是幾千年來的教訓么……噢,茂溱來了,聽聽他怎么說?”
翁茂溱趨入殿內(nèi),向洪善行禮。洪善擺擺手:“起來吧!”說著,示意內(nèi)侍也給翁茂溱設(shè)一個座位。
“茂溱啊,你也聽說了姜紹康罵朕……哦不對,姜紹康罵朕的時候,你在場。對?!?p> “陛下,臣為此事,已經(jīng)向陛下寫了一份奏折……”翁茂溱連忙說。
“奏折朕看了,你為姜紹康開脫,說他近來身染疾病,意志混沌,我都看到了。茂溱啊,朕特別能理解你為朋友急公近義的心思;只是你覺得,朕殺朱錦,殺曹慎修,朕不該殺他們嗎?為何姜紹康要罵朕是昏君,是暴君?”
“陛下,臣自從權(quán)刑部尚書以來,把朱錦和曹慎修兩起案件的卷宗,從頭到尾認真看了一遍。臣以為,陛下所做的沒有錯?!?p> “那就是姜紹康錯了?”
“姜學士有錯,但是不足以成罪?!?p> “朕沒錯,姜學士沒罪,茂溱,你莫不是在和稀泥?”洪善面露不快。
“臣以為,錯在朱錦,曹慎修之死,都是朱錦害的?!?p> 洪善聞言,錯愕地望向王修懷。王修懷也把目光投向皇帝。兩人對視一番,又一同望向翁茂溱:真沒想到,他居然能拿得出,這么圓滑的答案。
“那你覺得,姜紹康應該怎么處置?”洪善又問。
“陛下,臣忝領(lǐng)刑部尚書的權(quán)職,又是姜學士的好友。從這兩方面來看,臣都以為,姜學士而今不適合為官,應當,保留其功名,令他致仕?!?p> “王相,你覺得呢?”洪善轉(zhuǎn)問王修懷。
“臣,臣以為,翁,翁侍郎,說得,說得,有理有據(jù)……”
洪善抬起手,在臉上刷了一把,出了口氣:
“兩位愛卿覺得如此最為妥當,那朕就如此處置吧。不過……在發(fā)尚書臺和吏部詔書之前,朕準備再見一下姜紹康?!?p> ——
姜紹康在內(nèi)侍的引領(lǐng)下,步入養(yǎng)元殿。暖烘烘的養(yǎng)元殿里,洪善正在愜意地小憩。內(nèi)侍走到洪善面前,低聲耳語。洪善睜開雙眼,目光射向姜紹康,恰好和他那銳利的目光碰觸到一起。
如果說在入宮之前,姜紹康還因為自己昨天的所作所為而感到恐懼;那么當他看見皇帝躺在養(yǎng)元殿的繡榻上安睡的時候,心頭的忿忿不平猝然重新躍入腦中。是以他全然沒注意,他投向皇帝的目光是多么犀利。甚至皇帝那威嚴的目光,硬是被他給壓了下去,反而有些難為情地轉(zhuǎn)開了。
“姜學士,坐?!?p> 正跪在地上的姜紹康站起來,在繡凳上坐下。
“姜學士啊,”洪善在內(nèi)侍的攙扶下,半坐起來,說,“今天請你來,所為何事,想必你心中已然知曉?!?p> “臣不知?!?p> “你在城北江畔,公然稱朕為昏君,暴君,此事姜學士難道還會否認?”
“確有此事。不過當時多喝了兩杯酒,說了些醉話?!?p> “人啊,往往是醉酒之時,所說的話比平日要真實許多。所以,姜學士,朕還是覺得在你心中,朕確實是個昏君,是個暴君?!?p> 姜紹康微微低頭,又抬起來,直視洪善:“是?!?p> 殿后的兩扇帷幔,分別坐著王修懷、翁茂溱。聽見姜紹康的答話,兩人俱各悚然。
“你倒是直言不諱,”洪善微笑了一下,“那就請問姜學士,朕昏在何處,暴,又在何處?”
“陛下,暗昧失察謂之昏,濫刑無辜謂之暴。陛下聽信佞臣讒言,是謂之昏;殘殺無辜忠良,是謂之暴?!?p> “佞臣是誰,忠良又是誰?”
“佞臣是宰相王修懷及董壽、秦士遜、武璋等,忠良則是陽羅侯父子,及曹慎修?!?p> “朕殺了曹慎修,實在是不得已之舉?!?p> “如何便是不得已?”
“姜紹康,這天下是朕的。朕做了什么,不需要向你解釋!”洪善怫然大怒。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皇帝的天下。違逆天意,以天下為一人之天下,便是逆勢而動,便是孟子所說,獨夫而已。歷朝歷代,凡以天下為一人之天下的,前有桀紂,后有秦皇,前車之鑒,不容忽視!”
“姜紹康,你以為這些道理只有你懂?”洪善拍案而起,“朕不想殺曹慎修,是他曹慎修自己要撞上來的!朕今天剛剛下詔,撤回通緝他子女的海捕文書,釋放他的次子曹琚回籍。但是朱錦,你覺得,朕真的不該殺他嗎?”
“不該!陛下有一萬種方法可以對付他,禠奪爵位,貶為庶人,乃至流刑、徒刑,不一而足。朱錦并非權(quán)傾朝野的董卓、曹操,只要奪去他的兵權(quán),他就決不會對陛下構(gòu)成威脅。但陛下偏偏選擇最為極端的方式,殺掉了朱錦,并因此而殺害曹慎修夫婦,把一件史上常見的君權(quán)之爭,釀成了一樁徹頭徹尾的悲劇、冤案!所以,陛下的本意,仍然是要殺害朱錦父子,并非出于公理正義,而全然是出于一己之私憤而已!”姜紹康站在繡榻前,神色自如地朗聲回答。
“姜紹康,”洪善氣得全身發(fā)抖,“你,你囂張!”
“姜紹康!”只聽背后一聲高喊,翁茂溱推開內(nèi)侍,快步走過來,“豈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快向陛下賠罪!”說著,他單膝跪下,用力拖拽姜紹康的衣袖。
但姜紹康不為所動,他瞥了一眼翁茂溱,又看看臉色漲紅得像豬肝一樣的洪善,微笑了一下:
“臣今天所說,可能刺痛了陛下的心,但是臣相信,這是陛下內(nèi)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也是最不可道的中冓之言。臣人微言輕,無論是出于公義,還是朋友之間的私交道義,都不能不有感而發(fā)。陛下寬恕曹家兒女,看似于曹家是恩惠,但不知曹慎修夫婦的頭顱還能否接上,已死的老母親能否復活?臣這幾天,深感心灰意冷,不知為何,突然就沒了活下去的欲求。陛下必不能容忍臣,就請早日引臣也走上曹慎修的路。”
“姜紹康,”洪善喘著氣,指著他,說,“朕不想殺你,朕就當你因為與曹慎修的私人情誼,枉顧君臣之義。但,你不能再留在朝中了。你走,走吧,回典州養(yǎng)老,回去做個巖穴之士吧……”
“臣謝陛下。另外,陛下叮囑臣所撰寫的典冊,已經(jīng)草就。是否請陛下御覽?”
“茂溱,念!”洪善吩咐。
翁茂溱從姜紹康手里接過典冊,雙手展開,高聲念道:“皇后典冊。制曰:古者陰陽剖判,萬物資生,跂起乎云雷,造極于交通。是以圣人立人道之極……”
聽著姜紹康的文字,洪善漸漸平靜下來。卻不想,翁茂溱剛剛念到一半,卻停下了。
“怎么了?完了?”
翁茂溱看著皇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給朕念!”洪善猛然猜到了什么。
“念……陛下,別念了!”翁茂溱突然收起典冊,跪倒在地。
姜紹康卻把典冊撿起來,沿著翁茂溱讀到的地方,繼續(xù)讀下去:
“厥夫圣地寶宮,翻見酒池、肉林;邊壤云臺,再啟游戲之煙。飛燕合德,妙襜帷之瑰異;玉環(huán)太真,列群玉于西虢……”
“夠了!”皇帝一聲斷喝,就要沖過來,“你居然把朕的皇后,比作妲己,比作褒姒,比作趙飛燕,比作楊玉環(huán)……你,你憑什么這般侮辱朕的皇后?”
翁茂溱跳起來,一把將典冊奪過去。王修懷也從另一扇帷幕后走出,搖搖晃晃地上前來,揪住姜紹康。
“茂溱,把他給朕送到詔獄去……”洪善兩眼一黑,還沒來得及說完話,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