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它們方才是掉進了陷坑里,才發(fā)出那般慘痛的哀嚎。
天啊,沒想到,我竟然從三條野狗的口中逃脫了?
曹琚蹲在陷坑前,緊緊握著斧頭,汗水夾雜血水,從指縫間流出,額頭上的汗水匯成溪流,沿著面頰滾滾落下。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活了下來,還經歷了這么可怕的遭遇。
但是,他真的活下來了,并且還經歷了一場傷寒,和三條兇惡的野狗。它們非但沒有奪走他的生命,反而因此讓他體內的傷寒毒素,被一身汗水帶走了。
曹琚抬起臟兮兮的袖子,擦干臉上混雜著粘稠血液的汗水,坐在陷坑旁。如果此時有一面鏡子,他一定可以看見,自己的樣子有多么狼狽、可怕——滿身滿臉血淋淋的,簡直像剛從地府爬上來一般。
不知坐了多久,他才平復下來心情,隨即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如果說,當他從水渠上醒來的時候,尚且在質疑天意為何對他如此不公;此時的他,卻又是另一番心境了。去年的一場大病,他活了下來;今年的天翻地覆,他也活了下來;甚至,當他以孱弱將終的軀殼,面對三只窮兇極惡的野狗,竟然還是活了下來!
他惴惴不安地自問:“天意,究竟是要曹琚死呢,還是要曹琚活?”
想這個問題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他畢竟活下來了。
“那,天意真的是要曹琚有一番作為?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想到這里,他突然恍然大悟,在這空曠平靜的荒野,清亮的月光如一碗水一般,流入他的眼里,又流入他的心田。
“上天,上天!”曹琚站起來,面對明月,雙膝跪下,“若要曹琚能在此時此地生存下來,一定是有大任將降在曹琚身上。但曹琚目前家破人亡,孑然一身,還不知得何年何月,才能重返故里?不知曹琚,能否擔得起曹家沉冤昭雪的重任?”
回答他的,依然是微微的清風,和野獸的嘶吼。
曹琚心下豁亮,繼續(xù)說道:“上天,曹琚明白了!這是曹琚自己的事,與其問上天,不如問曹琚自己。無論如何,曹琚敬謝天意!”
言罷,他向著明月,磕了三個頭,隨后便站起身來。在曠野中思忖了一下,他返回水渠旁,將那還沒來得及吃掉的冰涼堅硬的炊餅拿下來,又來到陷坑旁,找到一塊石板,把炊餅和那條被他親手砍斷的狗腿放在石板上。最后,他又采了三株一般高的枯草,放在石板前。
他跪在石板前,鄭重地磕了九個頭,喃喃道:
“祖母大人,父親大人,母親大人。曹琚略備草香冷食,在朔寧為老大人們獻祭。既然承蒙天意和老大人英靈庇佑,琚兒得以幸存下來,則琚兒只要在世一日,就永不會忘記曹家的沉冤。祖母大人,父大人,母大人,琚兒愿你們往生極樂,塵世間的事情,琚兒一定會全力以赴??傆幸惶?,琚兒會為老大人報仇雪恨,也一定會找到哥哥嫂嫂的下落。兒不孝,沒能在靈前陪侍。萬請老大人開恕。伏惟尚饗!”
言畢,他趴在祭臺前,痛哭了一場。這一場酣暢淋漓的哭,終于把他沉郁在心底多日的所有情緒都釋放出來。傷心、痛苦、冤屈……他甚至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樣的心境。只是當他終于止住哭聲時,一個念頭強硬地栽植進他的心中:
“我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他離開祭臺,遠眺四周。周圍空寂如也,離自己最近的,大概只有來時路過的那個小村鎮(zhèn)了??墒乾F(xiàn)在,身上所有的錢,都已經被劉兆京拿走,他身無分文,即使到了村鎮(zhèn),又能如何?
無論如何,長夜漫漫,尚不知幾時能天亮。雖然吃了點東西,但畢竟不足以緩解身上的乏力。想到這里,他又綽起了斧頭,走向那只被他砍死的野狗身旁。
他用斧頭砍斷了它的另一條腿,草草地割開皮毛,大口啃了起來。已經僵死的肉,混雜凝固的血液,又腥又臊,難以下咽。但曹琚硬是啃了幾大口,才把狗腿扔開。
接下來,他要想清楚,自己應當去哪里過夜。
他仰視蒼穹,真不知這漫長的冬夜何時能止息。今夜雖然沒有大風,但是只怕在曠野中睡上一夜,也會活活凍死吧?何況,難以保證,此時還會有野獸出沒。
他已經不可能再斗得過一只野狗了。
他漫無目的地轉來轉去,看來看去,突然想到一個絕佳的地方——陷坑!
對啊,為什么不去陷坑過夜呢?那里離地三尺,可以避開大風的掃蕩;而坑里那些鋒利的竹箭、長釘,又足以抵御野獸的侵襲。
想到這里,他來到陷坑前,仔細觀察了一番。
陷坑里布滿了鋒銳的利器。曹琚想了想,走到橋頭。
他從橋頭找到了那根桑木拐杖,撿起來,返回陷坑,用拐杖撥開一些竹箭郎什的東西,騰出一小塊空地。
他把桑木拐杖架在陷坑旁,順著拐杖小心翼翼地滑下去,雙腳踩到了堅實的地面。他就地趴下,把桑木拐杖抱在懷里,縮成一團。
倦意隨之來襲。他裹緊棉袍,旋即沉沉睡去。
曙光靜悄悄地穿過云翳,透過山林照在曹琚臉上。他醒來了。
環(huán)顧四周,寂寂如也,天地之間,竟難得如此岑寂。
他吃力地爬出陷坑,茫然無措地環(huán)顧了一圈,終于拖著沉甸甸的雙腿離開了。他向北走去,但他并不在意自己走去的方向。
——
“前邊是什么所在?”
一輛馬車行駛在官道上,車中人掀開車帷,問道。
“老爺,是古井驛站?!避嚪虼鸬馈?p> “哦?素聞古井驛站有馳名天下的美味陳釀,咱們攏過去嘗嘗吧!夫人,蕊初,禹錫,快到正午了,咱們歇歇,吃些兒東西再走。”
“好啊,老爺?!?p> “爹,你看,這陳南山間的楓林,都還有些殘存的紅葉。雖然不是全盛時節(jié),卻也能感受到杜樊川詩中所謂‘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的意境!”
“哈哈,是呀,蝶兒。不過,為父還是更喜歡元次山的這一句,‘千里楓林煙雨深,無朝無暮有猿吟’。你聽,這林間的猿鳴——到了呀?來來來,下車了!”
馬車停在了古井驛站正門前。
正午時分的古井驛站,正值一天中最繁忙的時刻。今天也是邪門了,比往日都要繁忙得多,這是驛站的伙計們萬萬沒想到的。好巧不巧,一大早,岳思嫻和俏兒,就在汪繼的陪同下,到縣城去買石料去了,直到日中也沒有回來。
“客官四位!來里面請!”跑堂的阿三忙得腳打后腦勺,還要熱情招待剛剛進門的客人。
姜紹康一家被引到樓上的一張桌子旁落座。
“這家的生意是真好??!”徐氏看著座無虛席的樓上大堂,慨嘆道。
“早就聽人說起過古井驛站出陳釀,這風都把酒香吹來了!”姜紹康用手扇著風,愜意地把空中彌漫的酒香吸進鼻子里。
“這位客官,小店的古井陳釀名滿天下,您來一壇?”阿三笑嘻嘻地問。
“好啊!來一壇酒,嘗嘗滋味。”
“好嘞!您看著點菜,我先去給您取酒!”阿三說著,放下菜單,就急匆匆地下了樓。他穿過海海漫漫的人群,靈活的身體像一條水蛇般,飄移過一張張桌子,繞過柜臺,來到酒窖。
正在酒窖里勞作的翁琴緣,用酒勺從磁甕里一勺勺舀出美酒,灌入案板上的一個個空酒壇中。她灌滿一個酒壇,交付給阿三。阿三剛剛接過來,只聽前面喊:
“阿三!阿三!快去冰窖取塊肉來!”
“誒,這就好!”阿三高聲回應。
“阿三,要不我去送酒吧?!蔽糖倬壵f。
“我……我去吧!你看著點酒,別跑了味兒?!卑⑷f完,捧著酒甕,快步走出酒窖。
隔著酒壇,姜紹康就已經嗅到里面?zhèn)鱽淼木葡懔?。他迫不及待地揭開蓋子,倒了一大碗,咕嚕嚕地喝下。
“好酒,真是好酒?。 苯B康咂摸著酒香,贊不絕口,“呂洞賓有詩,道‘三尺焦桐為活計,一壺美酒是生涯’。如今我無官一身輕,此后就可以放浪形骸,無牽無掛的啦!”
“爹莫非要學嚴君平、呂洞賓,賣卜賣藥?”蕊初嫣然一笑,問道。
“是啊,‘賣得錢,不算度,沽美酒,自斟酌。’來來來,夫人,也來嘗嘗這馳名天下的古井陳釀。”姜紹康笑著,在夫人面前的碗里也倒?jié)M了酒。
徐氏眼含笑意,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贊不絕口:“真是好酒??!”
蕊初剛要說什么,目光卻被欄桿旁一個站著喝酒的人吸引了過去。那人生得如同一根臘腸一般,精瘦、焦黃。欄桿上放了一碟牛肉,那人手持酒壇,就口鯨吸,一雙綠豆般的小眼睛卻斜瞥在他們一家人,特別是禹錫身上。當他注意到蕊初在凝視他的時候,迅速將目光收回去,若無其事地繼續(xù)飲酒吃肉。
蕊初也收回目光,心中卻感到有些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