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佛法自平等

　　圍城第四日，清晨，莊為資大敗的消息傳來。

　　捷報傳來，宇喜多直家嘖嘖稱奇。

　　“一切經(jīng)過，都被哨探察聞。長船造兵正文書報呈。”信使遞上密報。長船貞親除了聯(lián)絡鹽飽水賊以外，對小田川方面的戰(zhàn)事，也十分關(guān)注，因而派遣許多人手前去監(jiān)視，唯恐三村家親慘敗或是不告退兵。

　　這封密報是哨探口述，他本人親自執(zhí)筆所書，上寫道：“謹呈主公大人：吉川駿河守昨夜舉兵自側(cè)后方劫營，莊為資疏于防備，原本歸降的一揆眾內(nèi)有三村氏同黨，陣中亦鼓噪而出，內(nèi)外合執(zhí)，震呼動地，莊兵大潰，莊為資本人亦險些死于亂軍手中，僅剩千余人返回猿卦城?！?p>　　“臨陣觀望，可得雙方各自傷亡數(shù)百人，三村軍另俘虜三百余名傷者，次日悉數(shù)推到猿卦城外就地處決，懸其頭於桿木之上。城內(nèi)勢甚岌岌，想來難以守御，來往道路皆已遭到封鎖，山外敵軍現(xiàn)下應尚不知莊為資主力已經(jīng)戰(zhàn)敗?！?p>　　“我等部眾，均以從主公軍令，安排妥當，隨時可以發(fā)兵登岸，主公深陷險地，仆臣遠處海上，寢食難安。但等烽火到處，誓死不誤主公大事?！?p>　　宇喜多直家收起密報，重賞信使。莊為資一敗，植木藤資不論是進是退，可就再也由不得他了。

　　接下來，就看備中軍舉動，能調(diào)他來攻城最好，山中、海上兩路夾擊，四千對七千，勝算在他這里仍舊不算為少。不來時，全軍而動，舍棄龜山城，銜尾追殺在后，力求將之一舉擊潰。

　　相比之下，后一條是下策。能不能真?zhèn)€在追擊中擊潰敵軍，并無把握。即便一鼓作氣將之擊潰，兒玉黨損失也當不小，如果三村家親圖謀不軌，未見得能夠招架的住。

　　奪占備中都宇郡，進而跳島侵入兒島郡的苦心，一概付之東流，而且失去立足之地后，軍心必然要大受挫折，再想翻身，難上加難。

　　備中軍會不會來攻，上午得出了結(jié)果。連番軍報，從山下各處傳來，想來是尚未得到莊為資戰(zhàn)敗的消息。

　　先是散出在外，監(jiān)視敵軍動靜地長足眾，受到備中軍足輕追殺，長足眾人數(shù)劣勢明顯，微做抵抗，便就撤回山中。緊接著，北面大田垣本陣處的備中軍拔營起砦，緩緩搭設(shè)浮橋，渡過高粱川。

　　停駐在山腳下兩里外，排楯成列，守在外邊。先手三隊、左右兩軍、游勢、旗本眾依照陣勢，一一列開，環(huán)守圍繞陣鐘、太鼓，做出攻擊姿態(tài)，向東西兩側(cè)山道鋪展而去。

　　投石車、木發(fā)砲推至前陣，虛虛放了幾次，估測打擊山道壁壘的射程。

　　由他們保護著，殿軍陣內(nèi)的大隊民夫開始修筑新得本陣、搭設(shè)指揮觀戰(zhàn)的矢倉等等，很快架好，備中軍內(nèi)四五名大將登高遠望。

　　幡旗揮動，分出一隊游勢，三百人上下，徑直返回高粱川畔，待崎為陣，看護好浮橋。

　　“傳令，敵軍來襲、全軍戒備。城上守卒。山中壁壘，各居本位，沒有命令，龜山城內(nèi)不得妄動，壁壘中不可擅退。妄動、妄語、妄叫、妄自生亂者，就地處斬！”

　　馬場職家、岸本惣次郎、荒川直景等人應命而去。

　　美作兵、備中兵拆分散開，以美作兵看住備中兵；又以荒川直景手下播磨降軍督促輔戰(zhàn)。穢多、非人這類部落賤民也被打散混編進各壁壘防守，互相牽制。

　　按照足輕組編制連坐，一人有罪，整組處罰，先出首者免罪、重賞；備中兵同村、同鄉(xiāng)，禁止守在一處，處處嚴防死守。

　　莊為資不正是沒有拆分這些一揆眾，結(jié)果招致慘敗，由此前車之鑒，宇喜多直家處處小心，為此不惜拆分部眾。

　　搖旗吶喊的老弱婦孺，盡數(shù)趕回城內(nèi)營帳內(nèi)，嚴命明石景季帶人巡行，禁止踏出營帳半步。

　　撤回山上的百名長足眾，奉公武士請命，先下山反攻一陣。宇喜多直家壯其膽氣，不過沒有同意。

　　城內(nèi)并無成規(guī)模的良馬隊，一旦下山容易為敵軍合圍，穩(wěn)守壁壘御敵才是主要目標。

　　盡量用壁壘，來疲敝敵軍，等待長船貞親夾擊才是上策。

　　各處壁壘內(nèi)防守用的器械，早就準備妥當。戶川通安領(lǐng)命，親自冒雨繞山巡視一圈，回返北門的途中，正好聽見城頭擊鼓，這是代表著敵人來襲的意思。

　　轉(zhuǎn)身站在高處回看，卻是山下第一道壁壘已經(jīng)被敵軍先手試探的散兵奪取。

　　這兩天來，攻防主要便是集中在北面，因此備中軍再次發(fā)動圍攻的時候，整個過程極為順暢，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殘破不堪的壁壘攻下。

　　當先的一二百名郎黨，耀武揚威，轉(zhuǎn)瞬便逼得第二處壁壘內(nèi)守軍往后退卻。

　　隨后也不休整隊列，高聲叫嚷著繼續(xù)仰攻，戶川通安距離稍遠，聽不清喊得是些什么，不用猜也知道，無外乎是些謾罵、侮辱、打擊、勸降一類的話語。

　　守備北門的馬場職家輕車熟路，打開柵門放進潰兵入內(nèi)，緊追在后的那隊郎黨正想快步上前奪門，頂頭早滾落大小石塊、檑木竹叉，并發(fā)短弓箭矢，鋪天蓋地落去。

　　這隊郎黨襲取前幾次攻山的教訓，最前排都豎起木楯，專門用來防備落石、滾木，卻未料到兒玉黨會將山中青竹削尖，編為竹叉投下，單薄的木楯抵擋木、石捶打本就有些勉強，更何況這些銳利兇器。

　　竹叉順著山道滑落而下，斷口處的尖銳借著下落的力道，來勢更為兇猛，立刻扎透前排木楯，正中前排并肩而上的郎黨胸口，貫穿了個透明。

　　可那竹叉猶不饒人，直透后心而出，帶著死尸往后翻倒，驚得后方的備中兵連連后退，狼狽不堪的逃將回去。

　　馬場職家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才狠狠的出了一口惡氣，身邊的兒玉黨足輕看著也覺得痛快，跟著一并大笑起來。

　　馬場職家讓人收攏柵門，登上高壘，望著對面不遠處的壁壘：“一幫子無膽鼠輩，也敢來跟我兒玉黨來戰(zhàn)？”

　　他狠狠往旁邊啐了一口：“老子在美作國不知道見了多少場惡仗，跟隨和泉守討死播磨名將浦上國秀，三千人奪下尼子軍占據(jù)的稻荷山城，兩千人便能橫行備中國內(nèi)，三個月奪取一郡兩萬石的宛行?！?p>　　指著倉惶后退的備中兵，輕蔑地罵道：“一幫子手下敗將，算個甚么東西？三村修理亮報捷信到，昨夜大潰莊為資主力，斬首數(shù)百武士，已經(jīng)圍困猿卦城。此時不拼命奮戰(zhàn)，待戰(zhàn)后如何能夠多領(lǐng)恩賞？”

　　一個足輕，猶猶豫豫，問道：“美濃守，可我聽對面叫嚷說咱們在鹽場的軍勢已經(jīng)逃亡了，咱們……”他三十來歲的模樣，說話帶著美作口音，吉備四國的方言，大致相類，周圍的足輕都能聽得明白。

　　馬場職家也不知道宇喜多直家的打算，將錢財糧秣運走，也都是眾人有目共睹的事情——不過他反應還算靈光，不答先問：“兄弟，一看就是跟我一樣是美作山溝里面鉆出來的吧？”

　　兄弟二字，讓這個賤民出身的美作足輕受寵若驚，馬場職家本也是熊襲民出身，并不以他出身輕視下面兵卒，說起話來更能讓旁人親近三分。

　　當下忙不迭道：“可不是，要不是和泉守收攏，小人呆得那伙山民多半早就餓死了?！?p>　　他說這話半真半假，他的確是山民不假，但卻不是主動投奔，而是被宇喜多直家派人打破山棚后所俘虜。

　　話又說回來，山中也沒有什么糧食，如果不是被俘虜帶到備中國內(nèi)劫掠，多半還真有可能被餓死。

　　現(xiàn)在的兒玉黨，與其說是惡黨組成的武士團，倒不如說是一幫子因為戰(zhàn)亂、饑寒聚集起來的流民一揆，是以才會敵方大軍壓境的情況下，還能保持不錯的士氣，敢于放手一搏。

　　馬場職家因出身卑寒，相較于豪強出身，心中視人命如無物的宇喜多直家，更愛惜手下足輕，不愿拿謊話來哄騙這些只剩一條性命的雜兵。

　　“安穩(wěn)住心思，好好給我打仗，剩下的事情自然由總大將安排。”馬場職家安撫幾句后，見得問話那人，畏縮佝僂，沒穿厚衣，身上的短褐濕透后，拄著根竹槍渾身不住打著哆嗦，於是脫下自己身上的蓑衣，給他穿上。

　　城中各類輜重都缺乏，被圍困以后，全軍上下都在忙著趕制防守器械，顧不上蓑衣，像他這樣沒有雨具的足輕占了大半。

　　那名美作足輕誠惶誠恐，連忙跪倒叩謝：“小人是個賤民，不敢來用大人的東西?！?p>　　馬場職家一把將他從地上拽了起來，笑罵道：“真是個天生的賤骨頭。你且聽好了，當年久留米郡內(nèi)，興盛寺町內(nèi)穢多匠屋殺人逃亡的就有我一個，一晃十來年過去了，老子不也混成了個武士老爺，可不正應了凈土真宗那幫和尚所說‘佛法普渡，于其中間無不平等’，和泉守早有賞諾，凡有功勞者，必定不吝嗇賞賜，你等好生勉勵，此戰(zhàn)過后，未必不可出人頭地?！?p>　　賤民之屬，從出生便注定是個奴隸，自平安、鐮倉、室町三朝皆是如此，現(xiàn)在這天下大亂，武家棟梁崩毀的世道，對于宇喜多直家這樣的名門武士來說，可以說得上是天塌地陷，佛經(jīng)中所說的末日景象一般。

　　可對馬場職家這樣出身穢多非人階層的賤民來說，何嘗不是一次改天換地的緣法。

　　在場諸人聽聞，不由大為振奮，三呼萬勝，震動山林。

　　宇喜多直家端坐城頭，聽見北門如此喧鬧，不由得皺眉不悅，他才剛剛下得軍令禁止喧嘩，就有人帶頭妄自擾動。

　　這時戶川通安匆匆邁步登城，無需開口聞訊，主動便靠攏過來，將事情經(jīng)過仔細講述一遍。

　　聽聞馬場職家自言卑賤，宇喜多直家微不可的一蹙眉頭，明顯是有些不悅，不管怎么說對方現(xiàn)在也是一方大將，如此口無遮攔，傳揚出去，平白墮了兒玉黨和宇喜多家的名聲。

　　可他畢竟城府深厚，轉(zhuǎn)念便想到了可以借此機會，收攬一眾軍心士氣。當即起身下令：“收集城內(nèi)多余衣服，分散給城外壁壘內(nèi)的守軍。傳令於明石飛驒守，不管想甚么辦法，務必讓全軍上下皆有衣物御寒?！?p>　　他提高聲調(diào)：“亂世人命輕賤。本渠帥知道，爾跟一揆從與我都是為了求活。備中國，從來就不是莊氏的領(lǐng)地。本渠帥率領(lǐng)大軍來此，除去奉令主公軍令，為幕府討伐亂賊外，更是為你等尋得一處可以躲避戰(zhàn)亂的安樂凈土。莊氏強蠻……”

　　宇喜多直家抬手隨便指著一名茶染衣物的賤民：“平日壓迫你等，世世代代為賤役隸奴，諂媚尼子強賊，量取一國民力物力，只為結(jié)取外敵之歡心。寧可將辛苦收獲的稻米運去美作國，相助尼子軍侵害他國百姓的安寧，也不肯散於國內(nèi)饑寒庶民。當真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戰(zhàn)，非是本渠帥效死，而是為捍衛(wèi)世間義理，以生殺之術(shù)，好來求取一方佛法凈土！”

　　“馬場美濃守方才所言“佛法普渡，于其中間無不平等”，本渠帥身為凈土門下弟子，深以為然。敵軍空放南門，好像圍三闕一，給你我留出一條生路?？墒?，南面盡出便是穴海，龜山城一破，我等沒有存身所在，敵軍追上來掩殺驅(qū)趕，你我還能逃到哪里去？莫非還能效仿平家將士，跳入海中龍宮躲藏不成？”

　　凈土真宗在西國傳播甚廣，尤其是對於底層百姓、武士而言，聽見宇喜多自稱凈土弟子，許多兵卒不免得對他好感倍增，再加上一番鼓動的話語，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同仇敵愾之感。

　　他們不懂得莊氏為保全備中國的用心，只知道自家的確受到了剝削。

　　“除去死戰(zhàn)，再無其他辦法！諸位亦不必過于憂慮。三村修理亮處已然大勝，鹽飽二十八黨水軍糾集萬眾，連舟海上，正在往此處進發(fā)，最遲兩日之內(nèi)，必能大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