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悝起身還禮，兩人是見過的，在嶺南郡王夜宴上，當時劉知易做了一首明月詞，讓八大名士折服。雖然在詩詞上，他們認輸了，但不意味著在其他學問上會輸。
所以看到劉知易站起來，嬴悝雖然眼神中卻露出一縷疑惑（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但并沒有多少擔憂，反而是興奮和自信（辯法誰怕誰？）。
“劉公子兼修法家？”
嬴悝問道。劉知易是學醫(yī)的，在這里聽他講法，肯定是兼修。
劉知易點頭：“學藝不精，比不得各位法家學子，深通法理，疑惑頗多，還望贏兄解惑?！?p> 嬴悝道：“劉公子請賜教?！?p> 劉知易道：“賜教不敢，只有一憂，贏兄新法，可行一代，如何存續(xù)？”
嬴悝沒有正面回答：“善法，當能存續(xù)百代，惡法，當代寸步難行?！?p> 他很取巧，意思是新法是好的，就能一代一代延續(xù)下去，如果不好，這一代就實行不下去，等于是在說，他如果變法成功，那就說明是好的律法，如果不成功根本執(zhí)行不下去。
這等于沒說。
劉知易自然不會認可這個回答，講法時發(fā)問，本就是刁難，可以持續(xù)糾纏一個細節(jié)，知道說清楚，誰讓坐在上面講法的都是大師，而下面請教的都是學生呢。
繼續(xù)道：“竊以為，贏兄變法，治標不治本?！?p> 抑制兼并，削弱豪強，在農(nóng)業(yè)社會，確實能夠短暫的保護小民的生存，讓王朝茍延殘喘，可這解決不了問題。最大的問題是生產(chǎn)力低下，人多地少，絕大多數(shù)勞動力扎根在土地上，累的半死只能糊口，經(jīng)不起任何的風險，一個小小的天災，就可能成為壓倒駱駝背的最后一根稻草，農(nóng)民起義席卷天下，然后死上一大半人，新的王朝建立，人少地多，人均資源豐富，很快就進入盛世。如此循環(huán)往復，興衰交替。
所以抑制兼并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是鎮(zhèn)壓了豪強之后，當農(nóng)民起義爆發(fā)，地方?jīng)]有土豪壓制，很快波及天下，王朝傾覆，十室九空，帶來更大的損失。
要解決問題，實際上就是突破農(nóng)業(yè)社會的桎梏，沖脫樊籠，走向現(xiàn)代社會。不依賴農(nóng)業(yè)，發(fā)展工商業(yè)等其他產(chǎn)業(yè)，吸納更多勞動力。
嬴悝反問：“何為標，何為本？”
劉知易解釋：“標者，財富不均，富人田連阡陌，窮人無立錐之地。本者，人多地少，物有盡，而人無窮也?！?p> 暴露在人面前的貧富分化，其實只是小問題（標），真正的大問題（本），還是土地有限，人口卻無限增長，社會承壓到了極限。
嬴悝點頭，這確實是他遇到的困境，也是歷代王朝末期遇到的永恒問題。
嘆道：“抑制兼并，即可治標。治本，非人力所能為也。若有治本之法，劉兄可能教我？”
他倒是很干脆，承認他的變法只是治標，律法又不能憑空變出土地。
治本的辦法當然有，只是劉知易不好解釋，在農(nóng)業(yè)時代，跟他們講工業(yè)革命，沒有說服力。
不過劉知易有折中的辦法，工業(yè)革命還太早，但重商主義卻可以拋出來。
“敢問贏兄，人多地少，民何以作亂？”
一句廢話。
嬴悝很配合：“耕者無其田，作亂以求活?！?p> 農(nóng)民沒有地種，造反只是為了活命。
劉知易又問道：“商賈無田，何以能活？工匠無田，何以能活？漁夫無田，何以能活？山民無田，何以能活？牧民無田，何以能活？”
嬴悝道：“商賈無田，賤買貴賣，博取厚利，是以能活。工匠無田，土木絲布，市以糧谷，是以能活。漁夫無田，種水捕撈，易衣易食，是以能活。牧民無田，放養(yǎng)牛羊，換取鹽鐵，是以能活?！?p> 問這個問題，只是讓大家知道，不要把目光只盯在土地上，能養(yǎng)活人的行業(yè)多了，等工業(yè)起來之后，工業(yè)養(yǎng)活人更多，等服務業(yè)起來后，服務業(yè)比工業(yè)養(yǎng)活人還要多。社會應該持續(xù)向前滾動發(fā)展，而不是囿于興衰交替之間，不斷的人多了大亂，把人殺的差不多了又大治，進行這樣的循環(huán)沒有意義。
劉知易道：“百工都可無田而活，何不改耕者為百工，則耕者無田，亦不會作亂。則天下田少，國可以續(xù)存。”
劉知易出的招，就是讓農(nóng)民轉(zhuǎn)行，去做工，去經(jīng)商，去想方設法養(yǎng)活自己。這就跟嬴悝變法有根本沖突了，他變法有一個核心，那就是限制流民，把老百姓都綁定在土地上，不允許他們流動，這樣就不會對社會造成沖擊?？蓜⒅滓屴r(nóng)民去做打工人，要去城里，要去外地，勢必要進行大規(guī)模，大范圍的流動，這在農(nóng)業(yè)社會是不可想象的災難。
嬴悝皺起眉頭，雙眼爆出精光，身上氣息流動，氣場鼓蕩起來。
這已經(jīng)是駁斥他的根本措施了，如果不能把這個觀點駁斥下去，他的變法就是笑話。至少在這場辯法上，他就輸了。
劉知易皺眉。
辯法就辯法嗎，你亮肌肉干什么？拿你那四品的修為嚇唬我？
感受到一股雄渾的氣勢壓迫而來，劉知易膽怯卻不心虛，因為他堅信他的道理是正確的。
于是也運轉(zhuǎn)真氣對抗。
有氣場加持，嬴悝的聲音馬上變得格外威嚴和剛直，輕聲細語都帶著喝問這樣的威勢。
“百萬民眾滾滾流動，如江河奔涌，倘若作亂，如何能治？”
嬴悝喝問。
劉知易作答：“夏江奔涌不息，百川歸流，終至大海，未必決堤。百萬之眾，滾滾流動，以法為岸，以律為堤，以刑為壩，則百川歸海，滾滾不絕?！?p> 嬴悝把數(shù)以百萬流動起來的老百姓視作洪流，一旦作亂就沒法遏制；劉知易將律法比作堤岸，用律法約束百姓。最終百姓都能找到他們幸福的海洋。
嬴悝皺眉：“民為邦本，本固邦寧。贏郡疲敝，若民盡失，則何如？”
這是個大問題，也是個小問題。大在，贏郡是最窮的郡，一旦放開讓老百姓流動，很快百姓可能就離開贏郡，逃奔他郡去了。農(nóng)業(yè)社會，人多力量大，大夏王朝之所以無法吞并八郡，就是因為八郡有兩億多人，實力強勁。小在，贏郡只是一個郡，天下幾十個郡，就算贏郡人跑光了，天下還在，國家還在。但這就超出辯法框架了，因為嬴悝講法，講的就是他在贏郡的變法。
劉知易道：“人離鄉(xiāng)賤，落葉歸根。贏兄多慮了。”
他告訴嬴悝的是，人總是會回去的，其實好處很多，因為返鄉(xiāng)老公會帶回去大量勞務資金，這是一筆不可忽視的資本涌入。但沒法跟嬴悝說，因為跟他們講資本他們都聽不懂。諸子百家中，可沒有一個“商家”。
嬴悝道：“然。就以劉兄妙論。許民出奔，務工從商。地力有限，所產(chǎn)有窮，何以養(yǎng)冗人?！?p> 嬴悝又提出了一個根本問題，那就是，土地有限，產(chǎn)出有限，就產(chǎn)那么多糧食，人卻是無窮的，冗余的人口怎么養(yǎng)活？這個問題，也是造成興衰交替的最大問題之一。
劉知易早就想到這個問題了，道：“贏郡地力有限，而大夏地力無限，大夏地力有限，而天下地力無限。以我之工商漁樵，易彼之地力所產(chǎn)，互通有無，則活人無窮！”
劉知易的辦法是搞外向型經(jīng)濟，出口商品交換糧食，贏郡土地有限，相比而言大夏國土地幾乎是無限的，大夏國土地有限，相比而言，天下的土地是無限的。用本土無限人口的產(chǎn)出，交換外邦無限土地的產(chǎn)出，能養(yǎng)活的人口是無窮無盡的。
也可以用另一種觀念解釋，那就是搞擴張，我的土地有限，就去掠奪別人的土地。
這個道理講得通，所以嬴悝沉默了片刻。
但顯然他不會這么容易折服，片刻后反問：“你我論變法，怎變了法家。改行墨家，乃至商賈末流之術？”
隨著嬴悝的喝問，劉知易感覺到身上的壓力陡增，一股巨大的氣勢壓迫而來。這是嬴悝借助法家大義，居高臨下斥責，而且引起其他學子的共鳴。因為嬴悝說，大家在辯法，這是法家的事情，可劉知易卻大談工匠之道的墨家，甚至還談被諸子百家都鄙視的商人的手段。這是立場問題，在座所有法家弟子都不認可劉知易。
此時在座所有法家弟子都看向劉知易，有的神情迷惑，不理解劉知易為什么會稱贊工匠、商人之術。掌院郭鎮(zhèn)輔也看了過來，他眼里現(xiàn)出急色。嬴悝以法家大義斥責，數(shù)以千計的法家弟子共鳴，這樣的壓力不是劉知易一個兼修的學子能承擔的。即便是他這個法家三品掌院，也撐不住。原本的計劃中，是不會讓劉知易承受這種程度的壓力的，劉知易跟嬴悝辯法，只是口辯，充其量會有些微氣勢交鋒，雙方都不能動用法術。
這是一種默契，嬴悝十分規(guī)矩，可沒想到，嬴悝調(diào)動了數(shù)千法家弟子的氣勢，只要這些弟子堅信法家道理，此時就會支持嬴悝。而郭鎮(zhèn)輔還不好插手，因為他不能在嬴悝維護法家正道的時候，去站在對立面。
劉知易當然撐不住，但對這個問題，他早有答案。
深吸一口氣，大聲反駁：“法家變法，非為廢百家！”
一句話，讓數(shù)千人的共鳴氣場消散了三分，諸子百家并存數(shù)千年，每一家都覺得自己是正道，但也沒有一家敢說廢除其他百家，獨尊自家，雖然大家都這么想。共存共榮已經(jīng)成了百家共識，因此劉知易這一回答，馬上讓許多士子心中敵對念頭消散。
只是所有人心中那個“法家才是正道”的信念還在，因此所有人的氣勢依然保持著共鳴，形成巨大的氣場，天穹一般只壓在劉知易一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