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香兒便棲住在陸清荷家中。她白日幫陸清荷料理家務,頑耍嬉鬧之間,姊妹二人情誼漸篤;晌午晚間,陸子攸自學堂回來,便教香兒識幾個字,香兒聰穎靈慧,一學即悟,意趣愈濃,從村中書鋪購來一本簿子,將所學字詞一一記下,每日書練,竟也小有所成。
這一日清晨,香兒早早地出門,在門外堆了個雪人。她回轉屋中拿了根蘿卜,要充作雪人的鼻子,哪知興沖沖地跑來,那雪人已給家中母雞啄得稀爛。香兒小嘴一撅,將那母雞好生嗔罵了一頓,舉起蘿卜便要打它。那母雞“咯咯”的叫了兩聲,縱爪徑逃。
香兒追出幾步,忽見眼前黑影一閃,那母雞竟已不見蹤跡。她心中驚道:“不好!那雞生著一對翅膀,比鳥兒的小翼大得多,定是自己飛跑了。等姊姊從城里回來,我卻如何和她交代?”正自擔憂,忽覺背后一股勁風倏然襲來,她猛一吃痛,打個趔趄,眼見便要栽倒,身后卻有一人輕輕將她一拽,香兒立時穩(wěn)穩(wěn)當當站定原地。
“哼,一代名門怪俠之女,竟不會半分武功?”那人冷冷地道。
香兒愕然回首,見說話者乃一名紅衣男子,身形頎長削瘦,額寬頜窄,雙眼如鉤,森然射出兩道寒光,冷肅逼人,縱在青天白日,也似兇神惡煞般可怖。香兒嚇得倒退了幾步,顫聲道:“你、你……”
那人一雙怪眼緊緊盯著香兒,驀地揮起右掌,徑奔香兒左肩襲來。香兒大驚,縱步騰挪,閃出五丈來遠,雪上不留半分足跡。那人眉梢微挑,怪笑道:“嗯,果然是你!”自腰間取下一只鐵牌,說道:“三日之后,你持此令牌,到太公祠來見一個人。只許你自己來!如有旁人……”說著詭然冷笑,“啪”的一聲,揮拳擊在側畔一棵粗壯的老樹上,那樹紋絲未動。香兒接過鐵牌,正彷恐間,那人竟已身影閃縱,不見蹤跡。只見那鐵牌上鍍以澄澄黃金,雕刻有兩個古怪文字,似非漢文,難以辨識。
香兒兀自余惶未消,只怕那怪人復轉回來,如驚弓之鳥一般跑回家中。她小臉漲得通紅,氣喘未定,猛然間聽得“轟隆”一聲巨響,腳下震顫,扭頭看時,竟見門外那棵上百年紀的古樹轟然倒地,激起一片雪花迸濺。她心中大驚,暗道:“?。∵@人武功好生厲害。他叫我去太公祠,是要殺了我嗎?不好,香兒活不成了——爹爹媽媽給壞人害死了,香兒也……”想起父母雙親,又是駭怕,又是傷感,不禁“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香兒,香兒!”
朦朦朧朧,眼前似站著一名少年書生。
“嗯……”
“香兒,別怕?!?p> 她猛地清醒過來,叫道:“子攸哥哥!”身下軟綿綿的,原來正躺在床上。
“你怎么流淚了?”陸子攸伸指揩去她眼角淚水,道:“是想爹爹媽媽了嗎?”
香兒茫然點了點頭,問道:“清荷姊姊呢?她在哪里?”陸子攸道:“咱們莊里的龐老伯身患疾恙,姊姊進城給他抓藥去了。”香兒又道:“那家里的母雞有沒有少了一只?你到門外看看,那棵大樹是不是倒了?”陸子攸一笑,道:“你做了噩夢,什么事都沒有。”說著從桌上筐中抓了把谷子撒在地上,打開房門,“嘖嘖”的口切兩聲,那母雞立時跑進屋來啄食;香兒往門外一瞧,見那古樹果然安在,方才松了口氣。
“快到過年時候了,今天去了學堂,先生說從今日起至上元節(jié),都可以在家休息,囑咐了幾句,便放我們回來啦?!标懽迂裆H顯寬愉,對香兒道:“你晌午想吃些什么?我去做?!毕銉浩娴溃骸斑??子攸哥哥竟會做飯么?”陸子攸笑道:“非但會做,而且還不算十分難吃。我最拿手的一道菜,便是‘牽絲白玉’?!毕銉浩娴溃骸啊疇拷z白玉’?那是什么?”陸子攸含笑不答。香兒道:“你做這菜給我吃!”陸子攸點頭笑道:“好罷!謹遵香兒之命?!比∠骂^上儒巾,徑自下廚烹食。香兒大感好奇,上前看時,卻被陸子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遮住雙眼:“你如偷看,這菜便要遭了蟲子,吃不得了?!毕銉褐搜约兿禑o稽哄騙,只覺他今日出言滑巧,行動敏捷,渾似變了一個人,心中又是驚奇,又是不悅,“哼”的一聲,賭氣不看了。陸子攸微微一笑,也不以為意。
半晌過后,忽然異香撲鼻,香兒眼珠一亮,見陸子攸已將那盤食物端上案來,原是一盤馬鈴薯絲炒豆腐,那馬鈴薯絲根根澄黃,豆腐嫩白方正,確如美玉一般。香兒自來只知馬鈴薯絲常佐青椒炒之、豆腐常佐青菜炒之抑或小蔥拌之,然這道“牽絲白玉”,卻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之菜品。陸子攸見她面露驚奇之色,笑嘻嘻地道:“怎么樣?沒吃過吧?”似乎大是得意,將碗筷遞給香兒。香兒好奇心盛,也無暇答話,取筷夾了一塊豆腐和幾根馬鈴薯絲,放入口中嚼食。一嘗之下,頓覺那馬鈴薯絲外脆里焦,香酥難擬,竟比自己幼兒過年時享過的一道寶蓮翡翠雞還要遠勝幾分;那豆腐也是嫰軟滑膩,柔若無骨玉肌,口感甚佳,本已溫香沁人,襯著馬鈴薯之松脆,更是別樣地入味。她母親原是烹調高手,烹制家常菜品的功夫,堪稱一絕,由是香兒得以大飽口福,小小年紀,嘴已甚刁。如今初食陸子攸所做飯菜,只覺雖然遠不及自己母親做得可口,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香兒連吃了數口,意猶未盡之間笑著贊道:“這道‘牽絲白玉’太好吃啦!我還以為子攸哥哥只擅讀書寫字,沒想到這做菜的本事,竟比清荷姊姊還厲害?!彼f到最后這兩句時聲音極低,往窗外望了望,眨了眨眼,想是她淘氣心起,佯作看一看陸清荷回來沒有。陸子攸笑道:“不敢不敢,你這么說,可真折煞我了。”香兒一怔,奇道:“我又不是蜂兒,怎么蜇傻你了?”陸子攸哈哈一笑,另取一筷,夾了根土豆條,送入口中,隨后盛上兩碗米飯。兄妹二人相對而坐,用起午飯來。
香兒邊吃邊問:“子攸哥哥,你這道菜很是新奇,是從哪里學的?”陸子攸道:“這菜從未有別人做過,我從哪里學來?自是自己創(chuàng)的?!毕銉浩娴溃骸皼]人教你,你怎么會?我不信?!标懽迂Φ溃骸皼]人教我,我便不會了?這話可荒唐得緊。若是走路使筷、穿衣認字,自須旁人教授;可人這一生若什么事都須旁人教導指點,那有什么趣味?倘如人家教給你錯的,你也照學么?豈不自己變作蜂兒,給自己蜇成了傻子?所以總該自創(chuàng)些新奇的玩意兒才是。我從前吃土豆條、豆腐,雖甚好吃,卻總覺少了些什么,心想若將它們混在一起炒食,滋味兒一定很妙吧?興沖沖地把這想法告訴我爹我娘,哪知他們只笑我小孩兒胡鬧,不允做給我吃;我心里氣不過,長大后學會了做菜,當即便做出這道癡幻已久的新奇菜品,一嘗之下,果然美味。心中很是高興,給它取了個名兒,叫作‘牽絲白玉’?!?p> 香兒自幼多有幼稚新奇的疑問和想法,每當提起時,常被人笑著駁回或以一句“你長大后便知道了”草草應付過去,她心中思慮總不明不白地給人遏止泯滅,不免郁郁失落。今日聽了陸子攸這番言語,登時起了知己之意,又是贊同,又是羨慕,大覺寬慰,一時豪氣頓生,道:“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賜教。等我長大以后,也要向子攸哥哥學上一學。”
陸子攸笑道:“你小女孩兒家,怎么說話竟有文儒的酸氣?”香兒奇道:“咦?不是子攸哥哥與我說:聽人說完道理后,應當這般答復嗎?”陸子攸一怔,隨即拍了拍腦門,笑道:“是是是。你看,我倒忘了!”
香兒在陸家莊中待了數月,自來便覺陸子攸忠厚老實,訥于言辭,反應也較別人慢些,今日忽見他妙語連珠,放誕風趣,竟與“道人爺爺”的詼諧不羈之態(tài)有些相似,自然生了幾分疑慮,但不勝歡喜之間,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二人正自談笑,忽聽門外有個老婦的聲音道:“這回可多謝你啦,陸姑娘。”接著又聽陸清荷的聲音道:“龐婆婆不必客氣。您和老伯春秋已高,有個小病小災,也是難免的。這藥您拿回家去,一日三次,每次兩勺,飲水口服,過得幾日,老伯便康健了?!蹦驱嬈牌胚B聲道謝。
香兒喜道:“姊姊回來啦!”正待跑去開門,忽被陸子攸一把拉住,附在她耳邊,低聲道:“別告訴她我回來過?!币谎愿Ξ叄菜賹⒈P碗中的剩余飯菜一股腦兒倒入口中,倏地一閃身,從后門跑了。
香兒吃了一驚,一聲“子攸哥哥”方將脫口,陸清荷便已推門而入,她身后隨來一人,青衫覆雪、儒巾置頂,卻不是陸子攸是誰?陸清荷對香兒笑道:“香兒,我回來啦?!眳s見她一雙眼珠愕然望著陸子攸,便道:“你子攸哥哥方才散學,我們回家時恰好遇見來著?!?p> 此刻香兒丈二僧觸不到頭,心中思量:“方才子攸哥哥還道學堂不用去了,怎的會這會兒才剛散學?他剛剛一直待在家中,怎么會與清荷姊姊在路上相遇?”想起方才的種種古怪,猛然醒悟:“不好,那個子攸哥哥是假冒的!”忙往口袋中一摸,發(fā)現那串檀木念珠未被盜走,方才稍稍松了口氣。
陸清荷察覺她臉色有異,忙問:“怎么了,香兒?”香兒疑那假陸子攸是江湖中人,多半為己而來,如將陸家姊弟牽連其中,勢必不妙,當下扯謊道:“沒事,我方才覺得肚子餓,便自己炒了盤豆腐,吃得多了,肚子有些疼?!毙闹邪底云砬螅骸暗改羌俚淖迂绺缡莻€好人,他來找我并無惡意,只是像道人爺爺和方道長那樣做一出戲。他如是江湖上的朋友,但愿他能將秦伯伯在哪里告訴我?!彼錾砦淞质兰?,常見顧松延夫婦與江湖中人來往,稱對方為“江湖上的朋友”,耳濡目染,也效此稱呼。
陸清荷道:“好香兒,你以后想吃東西,就和姊姊說一聲,不要自己去做?!闭f著朝桌上碗盤和櫥案望去。香兒生怕她瞧出端倪,正自彷徨無計,忽聽門外有個粗重洪亮的聲音叫道:“不好啦,莊主!咱們村里的教書先生跟人打起來了,您快去看看吧!”
三人同時一驚,開門看時,原是本莊東頭的少年二狗,他滿面通紅,氣喘吁吁,一見陸子攸,便道:“陸兄,梅先生和人打起架來啦。”此時陸家莊莊主陸彰年、郎中孫岑等人聽得喊叫之聲,紛紛走出屋門。陸彰年道:“二狗,怎么回事?那人是誰?”二狗急道:“我哪知道?他們倆斗得利害,死活勸不住、拉不開,莊主如不出面,只怕要出人命?!?p> 陸彰年不敢怠慢,忙吩咐二狗引路。眾人一齊赴村口學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