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國是一個怎樣的國度呢?”
森林的物種間彼此是競爭關(guān)系,同類甚至為了一口食物互相撕咬,而遍布的荊棘、蚊蟲、蜘蛛和危險的野獸,更是讓他無法喜歡,他實在無法想象這樣也能稱之為一個國度。國度應(yīng)是有組織的、群居的、有規(guī)則的,即便是中層,都要更像國度,但這和森林是截然相反的,森林與國是水火不相容的矛盾兩端。他甚至懷疑白羊森林國的說法未必可靠,至少是不準(zhǔn)確,又或者是“咩咩咩”的叫聲讓他產(chǎn)生了錯誤的理解,只是把“森林”聽成了“森林國”而已,但他又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若是他聽不懂白羊的話,那自己這會兒肯定還在中層。
他再一次求助風(fēng)君森林國的消息,可是風(fēng)給他的答復(fù)更是讓他哭笑不得:“哪里都是森林國?!?p> Z知道這和白羊告訴他的是兩碼事:“如果無處不是森林國,那么豈不是中層也是森林國了?這樣就講不通了,白羊讓他去森林國,必定是某個特定的地方,而不是偷換概念。”
“不過確定的是,連風(fēng)都不知道有森林國,又怎么去呢?”他無計可施、毫無頭緒,苦思冥想良久,忽然下了決心:“既然不知道森林國怎么去,那么便去一趟森林,或許在那里有一個國家,又或許在那里能找到線索?!?p> 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走動,他大概摸清這里了,吳家堡、朱家堡、郭家堡、胡家堡幾個堡是團(tuán)狀分布的,要去森林就得去更遠(yuǎn)的地方,這里像是森林的外圍。
離開堡里后,他就朝著樹林的方向走,越往里面走,樹木越來越茂密高大,雜草葳蕤肆意,這種茂盛的感覺讓人短暫地忘記自己的一切:忘記自己的名字、自己是人、來這里做什么。仿佛樹木野草也沉淪于自己野蠻生長中了,成了一種單純擴(kuò)張的強(qiáng)烈欲望。林間的落葉鋪陳,像是大地一層厚厚的油漬,數(shù)不盡的聲音和氣味像是白面咸菜包,是饑餓人的美食,這兒更像一個不成熟的黑洞,將外邊的光芒吸了個大概,只留下一點殘羹冷炙的光,輕聲訴說這里還是人間。不過有了撿蘑菇的經(jīng)歷后,他在林間行走也更有經(jīng)驗了,此次出來,他備了彎刀和火把。對于蚊蟲、荊棘,他也沒有那么害怕和嫌厭。
他在樹林走了很久,之前穩(wěn)固的記憶慢慢動搖,不過他從館長那里懂得了:對待記憶要模仿學(xué)習(xí)黑暗,不用仔細(xì)去區(qū)分,只要存住大概輪廓即可,細(xì)節(jié)可以拋掉,特別在意的東西,用心關(guān)照。
走了大概半個月,穿過了十多座小山,他終于看到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森林了!站在高處,他在林間看到了幾點小小的星光—那難道是森林國?森林中的國家!
朝著微弱的光芒,他又走了幾天,終于看到了一大片黑壓壓的房子高低相間地簇?fù)碓谝黄?,比吳家堡、朱家堡等加起來都要大得多,像三月野花爛漫,又像一只巨獸蒼綠的額頭上布滿的皺紋,那里是久違的人間。
又走了一陣,Z終于抵達(dá)了:一座恢宏又破敗、聚集又稀疏、威嚴(yán)又親切、雄心勃勃又內(nèi)斂的城,像是一個衰老了的父親,欲言又止,緊閉的唇、眼角無言的沉默,又像是心中某一種永遠(yuǎn)無法訴說出來的一種宏大虛無的情緒:你看見它在那里,深呼一口氣張開雙臂去擁抱它,你抱住了卻又什么也沒有,正當(dāng)你認(rèn)為這是一種幻覺時,又覺得心里多了點什么沉重的東西,像是漂洋過海的海市蜃樓,可你又驚叫:那就是家鄉(xiāng),那似乎不是一座城,而是一種若遠(yuǎn)若近、若即若離的愁緒。
或許某一天,Z會回憶今天看到了什么,他定是無法描述具體的細(xì)節(jié),比如建筑的形狀、顏色、規(guī)模,城市的氣息、聲音和人群,因為他全然被這么一種極其形而上的抽象感覺所籠罩了,似乎這種感覺并不是來源于眼前的、具象的東西,就像某一天風(fēng)和日麗,他走在一個街頭,遇到一個普通女人,未看清那女人的樣貌、著裝,僅能分清性別而已,他忽地有了一種被電擊中的戀愛感覺,等他回過頭來想“那女人長什么樣子”,可他全然無法描述了。對!就是這種奇怪的感覺,不過昏暗給這種不可捉摸的情緒添了一份黑色沉重的神秘。
Z似乎化成了一只海鳥,這城是他常來的那片海,大海的浪花擊打著古老的懸崖,一波又一波,發(fā)出嗚咽聲,他的眼睛像是個機(jī)器,直接能夠探知海的深度,無比深厚的海水奔涌,卻無處可去,像是被海岸線囚禁在那里一般,永不停息地拍打著。海部分化成了云,想逃出去,可是走不了多高,又掉下來,順著河流又歸于大海,大海是一個大迷宮,藏了無限的沙子。
Z不知道是怎么進(jìn)入城內(nèi)的,像是一個被抽走了絲網(wǎng)的蜘蛛一般,縱有八條腿,也只剩下陌生地奔逃一般,古老的木屋像是被道路—這無窮多的蜘蛛網(wǎng)給系在一起的蟲子,每一個房屋都藏著一季冬、一季春。一個爬滿皺紋的、蒼白的細(xì)須老人,像是一朵棉絮一樣在天空蘊(yùn)蓄一場冬雨,他見到的此間的第一個人,像是一種即死卻死不了的忍受,一根要斷卻斷不了的線。
他雙眼噙著的淚水迷糊了眼睛,又增長他的視力,他從未在一個地方想哭,就像一個新喪了丈夫的寡婦來到一個陌生地方,能夠放心痛苦一場,滿眼的陌生更讓心里更加空蕩蕩??伤麤]有哭。
“這里像是我來晚了的家鄉(xiāng),未在這里出生。像是一個空蕩蕩的蘆葦?shù)卮胬m(xù)了這么久,而我才剛剛到來。不過這種在黯淡中飄蕩著的、搖搖欲墜的古城??!所有的鳥兒都飛走了,豈不是與我一模一樣,那么多的美好的記憶也都空了?!盳想著,不禁悲緒不絕,“這里本應(yīng)成為我的故鄉(xiāng),只是我來遲了、生錯了”,就是這么一種感覺,似乎錯過了這里,他便再也沒有故鄉(xiāng)的可能性。他忽而覺得,自己真的只能成為一陣風(fēng)了。
他像是一具行尸,忽而清醒,忽而被吸入無盡的黑洞。當(dāng)他徹底恢復(fù)清醒時,他已深入城中了。
“這里是哪里呢?”Z無力地刻著木塊,對地上一個擺攤賣蘑菇的人說。
“陽城?!睌傊鞔蛄恐f。
“那您知道森林國么?”Z本以為這里是森林國,聽攤主這么一說,他有點驚訝,但隨即也釋然了,畢竟自己不可能好運一下子就找到。
“森林什么?沒聽說過,不過我們這里倒是在森林里,說森林城倒也名副其實。這是個什么字?”他指著“國”字,向Z問。
“國,很多人的意思。”Z靠近他,大聲地念出來,他驚訝對方竟不知道國字怎么寫。
“真是抱歉我沒有學(xué)這個字。”攤主雖是如此說,但臉色很平淡。
“字不是每個人天生都會么?”
“您說得輕巧,記住這么多字得是一個多么重的負(fù)擔(dān)?。∧y道不知道每一個字、每一個詞、每一個成語后面都是一段單獨的記憶么。語言和文字是人腦中的一個巨大腫瘤,得切掉,您不知道么?切掉了它,人才能輕松地活著和呼吸,不然腦袋都擠死了。您得想想您這小腦袋是多么小的房子,怎么能住得了這么多惡客呢?”攤主放小了手中的活計,吐槽道。
“語言是人體的腫瘤?您不是在開玩笑吧!”Z像是大腦開了一扇門,冰冷的空氣一股腦涌入,讓他的深處寒顫不已。
“您是外來人不知道不奇怪,但這有什么好笑的,這是眾所周知的。語言文字不僅僅是普通腫瘤,而且是巨大的惡性腫瘤,它足足有小蘋果那么大。我不是和您作比喻啊,我可沒有這文采。我親眼看見醫(yī)生開腦切下來的,一個血淋淋的蘋果大小的肉瘤,像是腦袋里藏著另一顆心臟,不過那是惡臭的瘤。您想想腦袋也就這么大,蘋果對腦袋意味著什么,您仔細(xì)想想,就在這里,您好好看看?!彼钢挠叶?,似乎通過耳洞就能掏出一個蘋果。
“您是說語言文字是大腦里面的一坨肉?還是有害的?”Z張大的嘴能吃掉一頭死豬。
“是的。我騙您,犯得著騙您么?”我勸您也去切了。
“那您的意思是,這里大部分人都把它給切了?可是如果切掉后人們怎么說話呢?”
“是的,除了極個別支付不了這筆費用的和某些玩弄語言文字的,基本所有人都切了。切掉后的確不會說話,也聽不懂別人所說,不過我們可以重新學(xué)習(xí)一些常見的字、詞就不妨礙交流了,并且這個腫瘤害人得很,是切不干凈的,即使您完全切掉了,隔幾天它又會長一些出來,長出多少,您就能知道多少字。所以啊,隔一段時間就得做一次手術(shù),不做還不行,這腫瘤會極大地消耗您的存在感的?!?p> Z驚訝地不知道說什么了,像是一只伸出頭的烏龜,被人打了一棒,懵了。
“您背簍里背的是靈芝么?”攤主的話讓Z回過神來。
“對,你們這里的人打麻將嗎?”Z在地上坐了下來,聽他說起靈芝,就順口問起了麻將的事情。
“您背了這么多靈芝啊,可真了不得!麻將也玩,不過玩的人不多了?!睌傊鲗χ?,瞅了瞅他背后的靈芝,說。
“這城看起來很老舊,有多久的歷史了?”
“誰知道呢?語言文字是腫瘤,歷史、藝術(shù)是毒品。您最好還是不要把寶貴的記憶存儲浪費在這些東西上面,那是浪費生命?!睌傊鞑唤?jīng)意地告誡道,眼睛還是看向他的后背。
“那我應(yīng)該干什么呢?”Z沒有反駁,聽著他的話好玩,就故意引導(dǎo)他說下去。
“您有了這么一籮筐靈芝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了?!睌傊髡f。
“按您的意思是說這里有人喜歡語言、歷史、文化、藝術(shù)這些?”
“可不是,就有那么一群人喜歡這些,分明不賺靈芝,真是不可理喻!他們還出靈芝鼓勵其他人假模假樣地搞研究,真不知有什么用!對于我們來說,除了實用的東西,都是包袱?!睌傊髡f。
“可要是什么也沒有,人與人之間怎么交流呢?”
“交易就行了。不過我可提醒您背著這么一大籮筐靈芝在陽城還算安全,可不要被那些蠻夷碰到了,小心他們搶您,然后再把您投入爐中,再加點靈芝把您煉成丹藥。”攤主捯飭著他的蘑菇,說道。
“哪里來的蠻夷?”
“城外啊,有數(shù)不清的蠻夷。他們種植條件不如我們,經(jīng)常來搶劫,您看城里破破爛爛的地方,完全是拜他們所賜。他們還喜歡吃人,將抓到的人擄走,把人和靈芝放進(jìn)丹爐里,用大火煉制,煉成丹藥,增強(qiáng)靈魂和力氣?!睌傊髦钢惶帉⒁某菈?,城墻下的房子也破爛不堪、無人居住,咬牙說。
“那你們就沒有想過去消滅他們,將他們趕走?”
“在城外我們打不過他們,即使他們打不過,也可以一哄而散,在暗中我們也找不到他們蹤跡,且我們?nèi)ミM(jìn)攻,我們還得擔(dān)心老窩會被他們攻進(jìn)來,因此也不敢全力去進(jìn)攻??偟膩碚f,我們防守有余,不過就怕他們混入城里,搶一陣就走了?!睌傊鳠o奈地說道。
“你們知道吳家堡、朱家堡么?”
“我們被蠻夷圍住了,對于外界,知道得很少,除了外來人帶來的消息,就沒有其他渠道了?!睌傊髡f。
“陽城一直是在這里么?這里的地形地貌不會發(fā)生異化?”
“我們這里培育了大量的靈芝和蘑菇,它們對大地有穩(wěn)定作用?!睌傊髡f。
“可是靈芝蘑菇本身不能產(chǎn)生存在感啊,大地有靈芝蘑菇也沒有用啊?!?p> “這誰知道呢?不要去研究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更不要追根究底地問,不然會誤入歧途的。等您有了妻子,兩個人的開銷足夠您愁眉苦臉了。您沒有聽過一句話么,我們一年能收入100顆靈芝,但一年需要103顆,還缺3顆,就是這3顆靈芝讓我們陷入永遠(yuǎn)沒有安全感的擔(dān)驚受怕之中,也沒法放開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算計過日子。再說,這些東西都是浪費時間、精力的,又不能帶來實際的收入,即便再喜歡又能如何呢?”攤主生氣地說。
“那你們總有個閑暇時刻,那時總得做點什么吧?!?p> “只要不增加記憶負(fù)擔(dān),隨便做點什么都成,最好是發(fā)呆,把那些多余的記憶忘了?!?p> “你們就不玩點麻將之類的游戲消磨時光?”Z見他有點不耐煩,拿了兩個靈芝給攤主。
“這些也會增加記憶的,最好是不做,當(dāng)然您少做也問題不大,人生的頭3年啊,總覺得一天很漫長,盼著日子過快點,可年齡大了后,您會發(fā)現(xiàn)時間過得真快?。【拖癜戳丝爝M(jìn)鍵一樣,像一條抓不住的魚,您想著時間慢一點,可它只會越過越快。時光就像一棟很高的樓,你站在地面數(shù)樓層,在低層的時候我們還能看清楚它的樣貌,細(xì)細(xì)數(shù)著墻上的窗戶,等到樓高了,到了五層,便是一眼掠過了。我時常在昏暗里發(fā)呆,希望黑霧能粘住時間的腳步?!睌傊髡f。
“人是循環(huán)的,異化后,遲早您又要成為人的嘛,干嘛活地這么辛苦呢?!盳刻地很慢,心里其實他被攤主的說法打動了,因為別人還有來世,可他沒有,變成風(fēng)之后,就沒有然后了。
“每一次人生次旅行都要認(rèn)真去對待,這樣才能有應(yīng)有的收獲,如果總是想著來世而不珍惜,生活豈不是枯旅?!睌傊餍χf。
“您不是說要忘記多余的記憶么?既然以后記不住以前的事,那么以前的事就不會有什么副作用,所以您這么認(rèn)真也是無用的嘛?!?。
“話是如此,但要有態(tài)度地活著?!睌傊鳑]有陷入Z的邏輯,自顧自地說。
Z不知道怎么聊下去,刪除語言、記憶,發(fā)呆,或許這是性價比最高的存活方式了。攤主說得對,和蚩尤部落的方式恰好相反,Z也不知道對錯,“或許他們都是對的,而自己則選擇的資格都沒有?!辈贿^他并沒有沮喪,他覺得半人半風(fēng)也是一種獨特的方式,雖然無法真正走入路過的風(fēng)景,只是走馬觀花、蜻蜓點水,可至少見識過這片大地,這無疑也是一種巨大的安慰。
他看了一眼古樸的陽城,與它的名字不同,并沒有明亮的陽光,零散破敗的地方,甚至比不上一個堡。它像一條游走在小溪里的黑蛇,小心翼翼、靜默地蜿蜒在山腰上。他無法看清它的全貌,像一條露出水面呼吸的魚,甚至是局部也有輕紗遮住,那些行走在街邊、駐足于兩路或棲息在竹樓里的居民,心里安放著各自的故事。不過即便如此,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冬野中的一朵艷紅小花,消融了一片雪地的寒冷。
他和攤主有聊不完的話題,可他不能一直絮絮叨叨妨礙別人的生意,一直說下去會厭倦的,他不想到那種地步。
雖未抵達(dá)目的地,但到了陽城反而不用急,有個落腳的地方可以將無處安放的心思找一個洞埋進(jìn)去,然后蓋好,種上一點花草,若無其事的坐在那里,放空自己,任由陌生的事物裝滿自己,就像將烏龜換上新鮮的水,任它在里面慢騰騰地游。Z把去森林國的想法暫且擱置下來,離開了。
街道兩旁土黃色的木屋大多只有兩、三層高,不規(guī)則地拼接在一起,隔一段留出一處空隙,讓石路橫穿過,道路是腳板大小的青石鋪成,歪歪斜斜、地勢也是緩慢地高低起伏,道路并不寬敞,恰可供兩人走過。
路旁的小販雖只占了一席之地,但是數(shù)十家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兩邊,像是馬路旁點綴的野菊,也有在路中間兜售物件的,吆喝聲、砍價聲、交談聲和木頭的潮濕味、物件各樣的氣味混雜在一起,有種安定感。
在外層、吳家堡,他都有向?qū)嫠榻B、引路,雖然便利了不少,可總有一種被牽著鼻子走的感覺,他想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隨便逛逛,看到前方有十來個人圍坐一起,他湊上前去,居中的是一個頭發(fā)蓬亂的老人坐在石臺上正眉飛色舞地說話。
他也找了一個稍遠(yuǎn)一點的空位坐下來。
“那只老虎,后面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沒有人去找他,山里的狼也漸漸地恢復(fù)了以前的樣子”。碰巧,故事已接近尾聲。
“好了,這個故事就到這里,你們還想聽什么?”老人拿出葫蘆,咽了一口酒。
“請講下黑貓的故事?!钡紫乱粋€約莫1米7的青年說道。
“你怎么知道黑貓這個故事的呢?這個故事可是有點詭異。你們聽不聽?”老人子用木塞蓋住了葫蘆,看著那男子,眼睛像是沉靜的湖面閃過一陣波光,被太古的星光攪動了深處一般。
“這是我爺爺在我小時候講的,我已經(jīng)忘記故事講什么,就記得‘黑貓黑貓,又回來了’這句話?!蹦凶涌聪蚪值赖谋M頭,仿佛那里有什么東西,街道向上緩緩地爬行而去,只留下房屋和行人的清影。
“好吶,我來把這個故事補(bǔ)全?!崩先俗臃畔戮坪J,定了定神,像是個被沙塵暴圍困了許久,剛剛逃出恢復(fù)神智的人。
“這個故事,是一個人的夢,不能說是真事。在以前的陽城,有一個古怪的人,叫T,他眼睛與眾不同,身邊的人都覺得他瘋魔了,他將他所看到的東西和別人講,但沒有一個人相信他,也少有人有閑工夫愿意聽他這些離奇的事情,而他又無法抑制這種傾訴的欲望。最后他離群索居,住在世界的盡頭,那里很遠(yuǎn)很冷,很少有人抵達(dá),他在那里建了一個孤零零的房子伴著他孤零零,他每天給自己講故事。
“他有數(shù)不清的故事,多到連他自己都記不住,真是可惜了!只有幾個故事流傳下來,‘黑貓’就是流傳最廣的故事。
“那天他在木屋睡著了,在夢里,他看到了間隙,為什么叫間隙呢?他也說不清楚,只知道那就應(yīng)是間隙,也沒有來由,就像語言一樣。間隙不是縫隙,而是身體的一部分,被什么東西剝離出來了,簡單來說,就是一個人有一具完整的身體,還有一部分身體是一個空間。他能感受到他,是從墻壁上打開的,不過餛飩一片看不清楚,就像呼吸一樣,知道是有心臟跳動、有肺部呼吸的,可你就是看不到他的樣子,也不知道它在哪里。
“他跳起來、蹲下,捏自己,身體都沒有異常之處,精神也沒有變化,間隙沒有動靜。他慢慢去感覺間隙的作用,可似乎他就是一個黑乎乎的空間,也不知道有多大,什么用處也沒有。他去碰觸,卻能感受到在摸自己,就像自己摸自己的大腿一樣,用力捏一下那里,也會清晰地感覺到被捏的疼痛,那力度和手感正是自己的??伤麩o法指揮他,也無法移動,但如果用其他東西則碰觸不到。
“T本就遭人嫌棄,有了間隙之后,就和他講故事,將那些他看到的離奇事,講給他聽,他聽了也沒有任何回應(yīng),T也不知道、也不在乎他能否聽懂,他把間隙當(dāng)成了另一個自己,就這樣,他講了許多許多的故事,甚至要將自己的故事都講完了。他覺得酣暢淋漓,從來沒有能不被打斷、嘲笑、辱罵,一次性講這么久。雖然故事講完了,但他不愿意離開,就這么枯守。
“到了后面,他也無話可說,習(xí)慣了這里,不斷地感受間隙,想著要是他也能給點反饋或講點故事也挺好,長久地感受讓他終于聽到了心跳聲,極其微弱的‘咚咚’聲,像是從自己的體內(nèi)長出的一顆豆芽,又像是小溪里鉆出的螃蟹吐了一個泡。他又側(cè)耳聆聽了許久,什么也沒有,似乎是很久才跳一下,他不敢確定那聲音是不是自己的幻覺,間隙又像是在睡覺的胚胎?!约河泻⒆恿??’他有了一個荒唐的想法,可是越深入想,越覺得有那么一絲絲可靠性。
“日子一天天過去,間隙還是沒動靜,過了很久又能聽到‘咚咚’聲,出現(xiàn)的頻率是一樣的,但這聲音越來越有力,就像豆芽菜慢慢生長,正當(dāng)他懷著希望看間隙成形的時候,‘喵喵喵,黑貓回來了,黑貓回來了!黑貓黑貓又回來了?!牭揭粋€聲音,間隙不見了,完全沒有了,憑空地不見了,完全找不到蹤跡,似乎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可關(guān)于他的記憶卻還是清晰的在腦里。
“至于黑貓,他則完全沒有看到過,也沒有聽到貓叫聲,他被驚醒了。事后,他將這個故事告訴別人,還是像以往一樣,別人覺得他是個瘋子,這個故事和其他故事并沒有區(qū)別。可他卻知道,它和其他故事是完全不同的,它不是一個故事,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在某處,被自己遺忘了,他丟了自己的一部分,而以前從未察覺。
“他也猜測過,是否間隙長大了,變成黑貓走了。也有人說,是黑貓把間隙吃了或者趕走了。無論是何種解釋,至此之后,他再也沒有見過他,也沒有夢到過黑貓。
“后來,他看到的東西越來越多,想要講的故事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離奇,他也越來越不受大家待見,于是一個人便走了。
“很多年后,有一個從極地回來的人,說在那里遇到一個冰人在那里建了一所房子,自得自樂地和自己講離奇的故事,大家才知道他去了那邊?;蛟S他在那里找到了間隙。”
“還有T的故事么?”間隙的事情讓Z不可思議,似乎有說不明道不清的絲線纏繞著他,他感到了一種以前從未發(fā)現(xiàn)的無形束縛。他覺得抑或間隙是真實存在的,只是大家沒有T那樣一雙眼睛。
聽了故事,底下的人反而更安靜了,Z這么一說,幾個人也起哄起來,要繼續(xù)聽T的故事。
“說起來,T才是講故事的大師,他那些真事才算得上故事,畢竟是他親眼所見的,那我再給大家講一個?!崩先藬Q開瓶蓋,仰頭喝了一口,仿佛酒能將那些零碎的故事給熱起來。
“一天,T去樹林撿蘑菇打算回來時,在亭亭如蓋的松樹下休息,他忽然看到眼前一顆叫不出名字的大樹有異常,他說不清楚是什么,我們也知道,在荒野里樹變成人都是常事,任何物體之間的轉(zhuǎn)換其實都很正常。T用特殊的眼睛用力地盯著看,卻被他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端倪,似乎這大樹背后有一個巨大的世界,可是他進(jìn)入不了,也看不見它的模樣。
“但他能夠確定,眼前的大樹是一個入口,似乎通向一個地方,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那種通道,而僅僅是一種視線上、或者意識上的。可他也知道,它只是一顆普普通通的大樹,也與異化無關(guān),他用這種辦法嘗試溝通其他大樹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消失了。似乎就是在這個點、這個時間,有這么一個松動的通道。他確信這不是幻覺,而是真實存在的世界。
“他回來后,將這個事告訴別人,依舊是遭到大家的嘲笑和不屑,覺得他一天到晚不務(wù)正業(yè),本來撿蘑菇就是一件極需要眼力的事,而他總是虛虛實實地看東西,即使眼前有蘑菇,他也是半個睜眼瞎,結(jié)果蘑菇?jīng)]有收獲兩個,老是將精力放在這些上面。他也成為撿蘑菇的反面教材。
“不過T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有意識地鍛煉自己的眼睛,去看不同事物背后的世界,結(jié)果他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也好幾次去那里找那棵樹,在同樣的位置,以一種同樣的心情去看樹后的世界,還是什么也沒有看到。
“幸運的是,同城一個聽他講故事的小孩子,在鉛筆后面和他有類似的發(fā)現(xiàn),但他父母以為他染了T的病,把他帶走了,生怕孩子再受T不好的影響。
“T并沒有喪氣,接連好幾天,不斷地嘗試,雖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他想要了解的,但他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種感應(yīng)能力—互通力。
“比如紅色,其實也是堅硬,是溫度,任何東西在某個特定的情境下都有一種可以轉(zhuǎn)換的可能。顏色和聲音、與味道、與重量、與長度等,都是可以相通的,只是我們?nèi)说奈骞偃藶榈慕o它區(qū)分了,其實他們是一個東西。
“T似乎獲得了樹的某種力量,人有眼、耳、鼻、嘴、嗅覺、觸覺,但樹是沒有這些能力的,在樹的感知中,這一切都是相通的,沒有顏色、溫度、氣味,這一切都是一致的。利用這種能力,他成了一個通靈詩人,還寫下了很多別人讀不懂的詩,他戲稱那是樹感覺中的世界。
我記得其中一首:
我的生活
循環(huán)的旋律,
青黑色的靈龕上,
螞蟻清淡騷味的痕跡,
時間干枯的灰唇。
綠色、黃色、紫色,
香爐的喟嘆
一匹奔放的白馬,
一個洶涌的大海騰騰升起,
許多人在參拜,
一對雙胞胎的,
明與暗。
綠草叢中掛著嬰兒聲,
雪的河流轉(zhuǎn)折,
褐色的重壓被打斷,
折成酒窩一個。
吱吱吱吱,
黑暗的幽默,
對著大地吐了吐舌頭,
粉嫩的野望。
黃花露,
被夢淹沒。
黑色的冰冷,
風(fēng)如石,
湖是禿頭的背面,
沉默被折疊。
星光被霧嚼碎,
墨黑的眼珠封閉了,
劈開閃電的閃電,
語言下的青苔,
水下的鐵,
擁抱是灰燼的愁。
“當(dāng)時的人比現(xiàn)在還嚴(yán)厲,詩歌是浪費時間和腦力的洪水猛獸,T搞出這些牛頭不對馬嘴的東西后,大家更厭惡他了,不過我們現(xiàn)在來看,還是有一些有意思的地方。光是從他這些詩歌來看,他在樹背后看到的那些東西,應(yīng)該是真的。我多次品讀那些句子,總覺得這些難以證實的謎底,其實不是T故意為之,或是他在樹與人中間地帶的恍惚。
“T繼續(xù)他的研究,一天,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天秘密:每個人都有自己通靈的東西。他對他人聲稱這是不可置疑的真實,但他其實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可以通靈,別人問他原因,他編了一個拙劣的借口:任何事物都有陰陽,意識也是如此,我們所能感知到的那部分是陽,還有一部分陰的意識,是因我們所獲得的東西而失去的部分真相,只有當(dāng)你有極大的熱忱,陽的意識才能發(fā)出強(qiáng)大的吸引力,吸引來陰的意識,通向一種陰的純粹世界??晌艺J(rèn)為即便有那種意識世界,這么久沒有聯(lián)系,怕是已經(jīng)成為了煤炭、石油,是不可能再被激活成樹木的?!?p> Z對T心存懷疑,但他自己也是半人半風(fēng),確實能以風(fēng)的狀態(tài)感受周圍的事情。所以他想“T只是換了一種更徹底的方式,再加上T一雙特別的眼睛,或許他說得也是有可能的,不過那畢竟只是他一個人能辦到而已。”
“再來一個T的故事!”Z走到老人身邊,越聽對T越感興趣了。
老人像是陷入了湖底的宮殿,沒聽到Z的話。
“今天到此為止,我一天只講三個故事?!彼瘟嘶魏J,沒有聲響,離開了石臺,憔悴的臉看上去有些神傷。
“再講一個么?!钡紫聨兹擞制鸷?。
可老人并沒有回頭,把葫蘆別在腰間,佝僂著身軀,像個螃蟹一樣,一步一步地緩緩爬上了街道,Z見狀,緊緊地跟了上去,他一定要聽完T的所有故事。T的事沒有讓他厭煩,他奇怪之余,興奮異常,感覺血管里面有很多小螞蟻在敲打,讓他無法平靜,他像一只大螞蟻,躁動地想將老人舉走。
老人走得很慢,為了不讓他發(fā)現(xiàn),也放慢了腳步,保持著一個剛剛能看到他身影的距離。不一會,老人來到一家狹窄的老店,牌匾上用白色的金屬條釘著:悅來酒家,老人和里頭一個矮小、頭白禿頂、腰肚像個西瓜一樣的老人打了招呼,找個椅子躺了下來,抽了口煙,吁了一口氣,圈圈的白霧環(huán)繞開來,他想起T詩句中所說:“一匹匹奔放的白馬”。
Z跟上,悅來酒家只有十來個脫漆了的褐色木椅,三個褐色圓桌,除了兩個老人,一個客人也沒有。他看了一眼擺滿了酒杯的長條形柜臺,上面掛著一塊行將龜裂的木牌,歪歪斜斜用小木條拼出“自便”二字。此間,除了一應(yīng)物件,服務(wù)員也不知去了何處。
他本想上前去和老人打招呼,說明自己的來意,可他見兩人聊得興起,也不便去打擾。于是按下心跡,端詳著酒家的布局,酒家如其名,酒未見到,空氣中卻飄滿了紅高粱的香味,讓Z不禁有種朵朵棉絮狀白云塞入了全身神經(jīng)的感覺,又像是一首沒有填詞的歡快音樂有節(jié)奏地滴滴答答飄散。桌椅柜子、床一應(yīng)俱全,兩個老人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樣很隨意地對面躺坐,三言兩語地不知道聊什么。
Z瞇了一會,又候了數(shù)十分鐘,兩個老人已停止了聊天,靜靜地躺在那里。他抓住了時機(jī),起身來到他們跟前。
“我是Z,冒昧打擾,適才聽了您兩個T的故事,心有戚戚,想在您這里再討幾個聽聽,若能允肯,再下感激不盡?!盳將字刻得工工整整,身體三十度向前傾,遞給了老人。
“一天三個故事是我的規(guī)矩,若是誠心想聽,請您明天再來?!崩先丝戳四緣K,又端詳Z,沒有表情,又微閉著雙眼。
“不過你若是想聽其他的,可以找荃和你講講?!崩先讼肫鹆耸裁矗盅a(bǔ)充說道。
聽了T的故事,Z的魂像被一根漆黑狹隘的管道困住了,表面上與平常并無二致,可是他知道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只是一個空殼了,這管道似乎有無限長,任他怎么逃離,都是一模一樣的無出路。他只能期待著外面有人拿個大鐵錘狠狠地對著砸一下,敲出一個出路。雖然很局促,但他并未急著想逃離出來,于他而言,空殼也好,靈也好,都不過半斤八兩,從干枯的葉片到陰暗的泥土里,都是一樣。
他想若是一輩子躲在這管道中,讓老人的故事把這管道加厚、無限延長,也是純粹了。T也好,老人也好,聽別人的故事,陷入別人的世界,便是一種解脫。
“荃君閣下,請和我隨便講點什么。”他像是一只冬天的松鼠,在光禿禿的樹頂上,望著皚皚白雪顫顫發(fā)抖,想包裹一種實在的東西,哪怕是東倒西歪的語言,仿佛只要有一點物體,它就能生出溫暖般。
“將你的背簍放下吧,你從哪里來呢?”荃從睡椅上坐了起來。
“從吳家堡那一帶過來的?!盳肩膀已麻木,放下背簍才覺得那部分身體是存在的,就像是一段枯樹枝隔很久才發(fā)出新葉,有了生命的躍動。
“你和我講講外邊的事情,我和你說說陽城的事,如何?”荃說道。
回憶像剛泡好的清茶,雖然茶葉已經(jīng)沉淀在杯底,但是腦海里揮之不去的那種淡然的溫香,總是會遮住苦澀。Z將外層至吳家堡的種種和荃說了一遍,像是將茶葉攪拌了一下,那種苦中的香又厚了一分。
荃和老人認(rèn)真地聽著,不亞于Z聽到T的故事,像一個巨大的滾輪壓過金黃的麥穗,飽滿的谷粒散了一地,露出白白的頭皮,震驚總是伴隨著成熟,越發(fā)顯得蒼白。
“Z君,你就像是T,似乎進(jìn)入間隙的通靈了?!崩先撕鋈徊逶捳f道。
“這是何意?”一只蜻蜓疊加一只青蛙,輕與重、沉默與喧嘩,似乎像是一個鎖鏈,牽扯著一個矛盾的看不到的東西,Z全然懵了,像是有人將他的頭發(fā)攪成一團(tuán)棉花。
“類似于二律背反?!避跸袷菑臒舻紫抡业搅艘粋€恐龍標(biāo)本一樣,高興又詫異。
Z搖了搖頭,他覺得這兩個古怪的老頭像是石油里的鐵銹,久遠(yuǎn)又生硬。
“二律背反就是從簡單的經(jīng)驗事實中,通過邏輯推理,得出完全背離的結(jié)論。你沒有發(fā)現(xiàn)么,人與風(fēng),本就是無法共存的啊。人有欲,風(fēng)無欲,人有形,風(fēng)無形,人懶惰,風(fēng)不停息……兩個簡單的事實都在你的身上,你必然是宿命的矛盾,就像一個掛在樹上的繩子,你拉長一端,另一端就會變短,永遠(yuǎn)無法調(diào)和?!避跎舷麓蛄恐鳽。
“間隙就是你找到了你身體的一部分,可是它卻是無法攜帶的,通靈則相反,雖然不屬于身體,卻可以隨人走,按理說,二者能有其一都罕見,而你兩個完美地融合了,風(fēng)是你的間隙也是你的通靈,所以能共存了?!崩先苏伊艘粭l椅子坐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