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嘛,我只是失去了喜歡的事情,就像把語言給割掉一樣。荃君,輪到你講陽城的事了?!盳無法接受他們這種玄乎的說法,說到底,哪個稍微活得久一點的人,在他人看來不是一個怪胎呢?
“歡迎來到陽城,它是無比包容的,就像在光明里刺眼的光明也并不耀眼,這里吸納全部外來者,說起它的包容,就不得說說它的歷史了。你別看陽城小,又位于森林中部,可它的歷史卻是一個無法捉摸的謎,據說,很久以前,天上有一顆巨大的星星,掉落到森林中部,星星是無形的,它沒有任何實體,所以掉下來后對樹木沒有造成損害,但它的光輝卻在這一片慢慢地散發(fā),于是這里就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天然的光線讓這里得天獨厚,漸漸地建成了一個城,因光輝的緣故,取名叫陽城。
“因為這里更光亮,所以城內人交往更為密切,感情似乎也更容易建立,漸漸的,城就有了凝聚力,形成了各種各樣的職業(yè)、組織,不過隨著人口不斷地繁衍和擴大,周圍的靈芝和蘑菇也越來越難以滿足需求,因此它就達到了一個瓶頸,里面的人也有了貧富之別,貧窮活不下去的人就逃離了陽城,越來越多,他們也形成了部落,叫做蠻夷?;蛟S是光明讓大家彼此更了解,卻也更容易形成肉弱強食,蠻夷作為光輝下的失落者,他們憎恨陽城,認為它是人與人有所區(qū)分的根源,于是他們就開始了搶掠報復。
“在歷史上,蠻夷被徹底消滅過,可隨著陽城的發(fā)展,又出現了蠻夷;陽城也被消滅過,不過隨著蠻夷的壯大,部分蠻夷又緩緩建立陽城。日復一日,陽城和蠻夷相互間更理解了,二者的對立已沒有那么極端,到現在不過是利益的沖突,但這種沖突也更加現實,它是蠻夷難以進入的一個迷宮了。
“這是歷史的二律背反,其實每個人也都是如此,Z君你應當體會很深,我們是沼澤地里的蘆葦,在冰冷骯臟的腐臭中生長,而蘆葦花卻是白絨絨的純潔,像是天鵝的羽絨那樣柔軟溫暖。我們只有不斷吸收大地的肥厚,才能有精神的輕盈?!?p> 荃靠近Z,張開雙手,想抱一抱他。
Z被他的這種舉動嚇到了,他厭惡與荃談話,就像云彩寧愿去深淵,也不愿涉足深海。他像是海水厭惡海綿一樣,厭惡包容:“所謂的包容和接受,不過是讓自己停留在某一處無法深入前行!包容別人也許是一種美德,但是被別人包容同化則是不幸近乎死亡。自己必須成為探索者,風不能被任何所包容,包容是一堵最柔軟的墻,就像中層的房子。他本能地厭惡任何人伸手對他擁抱,這種無由來的依賴、親近、關聯(lián),是破壞人與人平行線關系的一種扭曲,是有毒的花朵、是騙人的謊言、是一張誘人永眠的床?!?p> 他從未知道自己是如此的討厭親熱、親近和被包容,直到遇到荃,才對自己有了更新、更深的認識。
他想:之前,在外層的貴族的待遇、AA家的溫柔鄉(xiāng)、競賽場中本性的放縱、體驗場中的爽感,雖然也是厭倦的,但若他是個正常人,有持續(xù)喜歡的能力,一定會在那里扎根發(fā)芽;在中層,雖然沒有外層的肉體沉淪,但精神上的豐裕和安實,是近乎永恒的天堂;在森林的自然、在吳家堡的人情,則類似于童話了。只可惜他不是個正常人,曾為此遺憾不已。”
遇到了荃,發(fā)現對方這種巨大的包容和理性上不可辯駁的說服力要留住自己之后,他反而覺得自己如果是個正常人,要是留在了此地,那才真是一種可悲,他的一生將要附和別人的影子,在有限的光影里自吟自唱。他慶幸自己腦袋里少了一根持續(xù)喜歡某種事物的筋,這樣他才能不必居于一地,像一只昆蟲一樣被困在結實的蜘蛛網上做夢,才能去永不停息地去探索,因此他對包容有著一種深深的厭惡。當然他也知道,探索者不必居于某處,但必背負一所房子前行,否則將無處休憩。
Z想徑直離去,但他對T君的故事念念不忘。他想“T君大概是自己的知己,他的眼睛讓他不可避免的探索,就如同自己的腦袋逼迫自己不斷前行一樣,相比之下,T君的生活更容易,而自己則需要不斷地趕路受苦。”他想將T君所看到的一切風景記下來,作為捷徑。
“你知道T君的故事嗎?”Z岔開了話題,心情像布了霜的鹽堿地。
“我是研究歷史的,對有趣的人自然是知道的,我和你講講他?!避醪o不喜,而是托著下巴,像是在玩味、思索。
“T君嚴格來說只能說是半個人,他的另一半已經去了遠在天涯近在咫尺—一個只能他看到的地方,別人看一間房子,第一注意到的是房子里面的布局,而他呢,雖然也看得到,但全然不顧,總是在看房子墻壁里面的石頭結構,并非他喜歡看那些東西,而是一種視覺結構的差異。
“我是足夠喜歡T君的,歷史無不在彰顯一個簡單的道理:人類擁擠在一個滾動的圓球內,在固定的線路上,不斷開發(fā)身體彈性的潛力,以求節(jié)約球內的空間。T君則不然,他不是那一類人,他坐在球外面,雖然外面風吹雨打、甚至要遭雷劈,球甚至將他碾死,但他是能全方位看到球外景象的人,不過這也讓他對球內無法注意了。
“他獨特的眼睛在外人看來是一種詛咒,但在我看來,恰是從石澗中流出的一股清流,從我們從未涉足的石洞中帶來純凈的水源。他所看到的于我們而言雖無實際意義,只能作為生活的談資、故事,但他是真正有勇氣、堅持著走出陽城的人。包容的陽城包容了所有人,甚至是他的敵人和背叛者—蠻夷,卻依舊沒有留下他,這對我們真是個諷刺。
“他離開陽城真正的原因,或許并不是他遭人厭棄或不如意,而是他已經沒有在陽城留下的理由了。日復一日,他在陽城已經看夠了,所看之景似乎已經是一個枯燥的循環(huán),他的眼睛所看到的東西雖然還是與其他人不同,但對于他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新鮮了,他已經沒有新的故事講給自己聽了,也再沒有新鮮的通靈,于是,他冒著生命危險,離開了陽城,他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p> 荃嘆了口氣,像是遺憾已經成了精必須從體內出逃。
厭惡癥犯了,漸漸地,他對T君也快失去興趣了,他不想演變成近乎實體的厭惡,于是便停止了對T君的深入了解。
“你若是日后想來找我,就到悅來酒家等我,我一日會來一次?!避跤X得Z是個有趣的研究對象,想和他進一步接觸。
走走看看停停,停停看看走走,無言的節(jié)奏已悄然改變,Z君離開了酒家,漫無目的的,他來到了起伏不定的街道。
“去哪里呢?”
“不如去看看損壞的地方?!彼胱约簭奈纯催^大規(guī)模的破壞,于是便起身而去。
街邊的喧鬧與荒野的岑寂如出一轍,讓人無法注目于身旁的景象,他的腦袋里面裝滿了T君的故事,他想讓這些纏繞不清的思緒隨風吹散,可揮之不去的是間隙、通靈,以及他幻想出來的,那雙K君、交易者的眼,T君的眼,一雙能從白羊肚子里架出一座橋通往天空的扭曲之眼,它能將空間扭曲、能將母牛和石頭縫在一起,將房屋和火揉成一團、甚至是將高峰推倒成一只鴿子的創(chuàng)造之眼,讓溫暖昏迷變成寒冷清醒、讓熟悉適應變成迷茫無措、讓大人變成小孩、讓死亡回到原點……
他想給自己安上這么一雙眼睛,那么他便可以哪里都不去,就能達到同樣的目的,不過他也恐懼它,他怕安上了,便無法擺脫地厭惡它。厭惡和怪異是長頸鹿的腿和脖子,哪里也罷,步入人群都顯得格格不入。
他邊走邊思考自身的路,人性在可見地變輕,就像一個蹺蹺板,人的部分下降,風的部分升起,過了一會兒,又達到了平衡。他感覺舒服極了,就像一塊平淡無味的白豆腐,僅僅沾了一點綠色的辣椒醬,就有了不再空洞的刺激,他在百無聊賴的時光里找到了在自己身上的變化。
幽暗和喧鬧是咸甜不搭的一對仇家,Z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違和,就像在森林中,潛伏著致命一擊的金錢豹,總是以一種極其迅猛的速度刺破平靜,又恢復平靜。而此處,則像是秋雨一般將湖面弄個徹底的雜亂無章。他想“怪不得在這個怪地方T君生出了一雙怪眼。”
“如荃所說,陽城像是一個迷宮,分明損壞處就在前方,可彎彎繞繞之后,似乎又走錯了道路”他不知如何抵達。于是,他只有找人問路。
“打擾下,怎樣去那里呢?”遇到一個低頭慢行的路人,Z刻了字,指著損壞處。
“你是說邊境???那里可難以抵達。你是外人所以不知道,陽城是一個巨大的迷,邊境是最接近蠻夷的地方了,我們?yōu)榱朔乐剐U夷侵入,將道路都無限復雜化了,所以雖然肉眼可見,想要抵達也是不可能,你問任何人都難以抵達你想要去的某一點,除非就在他切切實實去過多次。也正得益于此,蠻夷是不敢在此久留的,一旦深陷就會被群起圍攻,他們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彼⑽⑻鹆祟^,終是看不到全貌,就像路一樣,是一個難以被記憶起來的臉型。
“可若是如此,在這里豈不是經常迷路?”
“帶個指南針,記住一些特別的標志,只要不是走得太遠,城內人花費點時間還是能夠返回的,不過迷路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哪里不能做點活計呢?一般人也沒有強烈的返回欲,在一個停留一段時間,然后又去它處,哪里都差不多么。”他笑了笑,像是一條壁虎從一朵花上溜過。
Z找不到通道,總覺得在一個這么小的地方,都要帶上指南針,讓人無法接受。即便在荒野,自己都沒有帶過任何方向的工具。
“打擾下,冒昧問下邊境怎么去?”
迎面走來一個低頭自顧前行的人。
“邊境么?好遠的地方,抱歉,我也不知道呢?!薄暗皖^”駐留了一下,又往前面移動了,像是駛過一輛無人自行車。
“還真是難問到呢?!辈贿^Z不達目的絕不放棄,耐心地守著,又等來一人。
“打擾下,冒昧問下邊境怎么去?”
“邊境么?就在那里,可是這路怎么去呢?!庇忠粋€低頭的人,像是自言自語般,“咩咩咩,叮當叮當”,像一只帶著鈴鐺的山羊走了。
……
接連問了十來人,都未有答案。他向前又走了一段,路以一個極小的坡度向下延伸,他加快了速度,近乎跑了下去。“墻壁!”前方是一堵橙黃的長墻,和小木樓連成一片,像是窈窕舞女身上垂下的彩帶。他又只得返回,可不知該在哪個岔口擇新路,又或者這里本身就是一個自在的循環(huán),無法通往邊疆,怎么選路都不過是徒勞。
非去那里不可,他下定了決心,越是有挑戰(zhàn),越是激發(fā)他的決心,仿佛去那里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克服阻礙。
面黃枯瘦的人在黃樓的映照下成了土黃一色,像是梵高的自畫像,來來往往的、坐在地上的,如同城外的野草一般,從地底可以發(fā)現由于土地肥力不同而形成的野草分布差異,而這里似乎也有著某種外表所不能發(fā)現的規(guī)律。他想“若是T君所見,這些人之所以如此,并非他們本身如此,而是自己眼睛的緣故,或許閉上眼睛又或是不看此處,這些人就不是這樣了,因而所見到的一切似乎是現實對自己的某種預謀?!?p> 他也有著類似的感覺:影影綽綽的人的輪廓,像是遠處山上的那些樹木一般,與自身并無關聯(lián),而由著各自某種目的的緣故,莫名其妙地扯上一些關聯(lián)。每個人本是一條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直線,無限朝著某個方向延伸,直至到盡頭,可因有了一些干擾,比如密度、聲音、溫度、重量、速度等等,這直線就扭曲的成一個線團了。
“自身不踏入樹林,所見的樹木始終是一種背景,而踏入這城里,就像大家都進入了一幅畫了?!崩@來繞去,一樣的橙黃的建筑,一樣彎彎繞繞又起伏不定的路,不禁讓Z想起了中層烏黑的建筑和平整的道路,邊疆似乎如同內層一般,或許是無法抵達的,只不過一個是可見,而一個是聽說的。
“自己又何必去那么一個地方呢?”
僅僅是尋得一個不厭惡的出口么,喜歡-厭惡-尋找出口-喜歡-厭惡……他覺得似乎自身也是陽城般,永遠無法抵達真要到達的邊疆。
“返回酒家算了。”他忽然生出一個念頭。
他實在是厭惡了各種樣式的循環(huán),這種模式本身他也厭惡了,他對成為探索者動搖了,在不同的循環(huán)之中,所見所存之景之色,不過是一局又一局大同小異的麻將,只是追求那么一聲:胡了。他也知道是自己的厭惡癥犯了,它能將所有相反的概念說成一致,將一切意義抹殺,就如同白與黑是一樣的、溫暖與寒冷無所謂、有趣與無聊殊途同歸,只要是抱著這樣的態(tài)度,這世界便只剩下它了。
他知道這是一種嚴重的病,可是他對此無能為力,就像一個醫(yī)生知道自己得了某種慢性病,可世界就是沒有這種解藥。他知道自己不能多想,一旦執(zhí)拗下去,必將真正厭惡探索者。
“不能去尋找新的出口了,還是返回酒家。暫且分散下注意力,用一種疼痛掩蓋另一種疼痛?!彼讌f(xié)了。
繞了半圈,他身心俱疲,又回到了酒家,他本想找人聊聊,可酒家空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矮小的四腳圓桌、光滑的竹制躺椅和簡陋的木板床,一應熟悉的地方,酒家似乎成了一種客觀的間隙?!肮们以谶@里歇口氣?!彼驯澈t放了下來,找到一個干凈的躺椅,睡了上去。
一覺無夢,他有些失望,想要再來一覺,卻已睡意全無。他厭惡自己揮之不去的存在感了,真是活久累,不過厭惡也真是一件好事情,這么濃厚的不滿和排斥,就像是一條被污染得五顏六色的河流,雖然盡是裝了些不好的,但總比至清的水要多些滋味,他本想這樣勸慰自己。可這種方式簡直就是無用,厭惡是無法祛除的,言語的安慰、邏輯的說服對欲望和本能的抑制只會適得其反。他非但沒有讓自己想通,反而厭惡更深了。
“或許,厭惡也是一個肉瘤,是可以找人割掉的?!辈贿^他又轉念一想,“厭惡和語言還是有很大區(qū)別,前者是一種欲望的否定,而后者是一種潛在的本能。不過要厭惡真是一個肉瘤,那么切掉倒是最好的結果了。”
原本他想通過探索來規(guī)避厭惡的情緒,可睡醒后,發(fā)現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只要一想到離開這酒家,無論去任何一個地方,都會產生厭惡,換個新地方,還是會厭惡,用不了幾次,他就會徹底地厭惡探索這種方式了,這是不可避免和轉移的。當然,待在酒家更加不現實了。思來想去,只有成為風,沒有喜好地流動,就不會厭惡了,可他不想成為風,固執(zhí)成為人的本能比厭惡的情緒更為強烈。
他想什么也不想,可腦子的空洞還沒有維持幾秒,競賽場的廝殺就涌現出來了,很快他就極為不舒服,一種強烈的嘔吐感襲來,可他什么東西也沒有吃,站了起來,扶著椅子跑出了酒家,一股腥臭粘稠的體液從嘴巴一瀉而出,散了一地,又接連嘔吐了幾次,體液也越來越少,像要將自己的胃都要吐出來一般,嘴巴連著一根長長的唾液柱,他使勁吐也吐不掉,只有用手將它拿掉,在地上擦了擦手,手臟兮兮的,沾了很多土。
他不敢再回憶了,可記憶的片段就像鱗光閃閃的井水,還是零零散散地涌現出來,他的嘔吐無法抑制,不過所幸體內已吐無可吐,不過經過接連的嘔吐,他的胃部和喉嚨已腫痛麻木了,身體也虛弱了很多。
過了好一陣,厭惡癥才平息了下來。之前還堅定決心要成為探索者,可很快就厭惡它了,Z發(fā)覺了厭惡的某種秘密—你決心要做某件事情時,不會有厭惡,一旦你達到喜歡或者想做的地步了,它就會隨之而來?!暗孟雮€辦法治好這病才行”,他別無選擇。
他回到了酒家,躺在原先的椅子上,經過一番折騰,感覺身體被抽空了一般,虛弱異常,霧加速流入體內,修復不適和恢復體力,像是打氣筒將泄氣的皮球充滿一般。在虛弱和疼痛時,它總能迅速將身體恢復正常,而在身體正常的時候,它又要抽離你的存在感,就像劫富濟貧的俠客維持著某種中庸。他說不出對霧是喜是惡,它就像一種濃度或者氣壓,對過高或過低的一切進行一種平衡。
“荃是歷史家,或許能幫我想想辦法?!彼肫疖跽f的“你若是日后想來找我,就到悅來酒家等我,我一日會來一次。”
“他早就料到我會來找他一樣,或許他看透了我有厭惡病,可他又不是醫(yī)生,是怎么看出來的呢?或許我這類人在歷史中是??汀!彼?。
“語言文字是腫瘤,歷史、藝術是毒品?!盳又想起攤主對他的告誡,一個講故事的、一個研究歷史的,想到這里,他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這兩個人若是在攤主跟前,他該以何種態(tài)度對他兩人進行勸說,或者是不屑地翹起胡須說:不務正業(yè)的人。”
Z怕加深厭惡癥,不敢深入地去想以前的事情,便學起攤主發(fā)呆。“要是攤主,他發(fā)呆的時候肯定會想著點什么,或是他的生意、他的妻子、又或是某處的趣事和自己過去的點滴,又或是某處中意的景物,可自己卻連發(fā)呆的素材也沒有,只能是發(fā)枯呆?!彼膊辉敢獬鋈ピ俎D悠,厭惡癥實在是沒有來由的出現,“眼下,覺也是睡不了的,唯有發(fā)呆了?!?p> 他嘗試想象自己有一雙T君一樣的眼睛,能透過物體看到某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霧還是那樣全然的彌漫,像是一只水蛭趴在肉體上吮吸魂上的血液,讓所見之物呈現一片枯槁發(fā)蔫之貌,它吸收的那些血液又儲存在何處呢?難道是用來補充身體所需的能量了?若是如此,霧應是一種氧化劑,靈魂的燃燒是為了肉體的持續(xù),靈魂燃燒殆盡后肉體也隨之消散。
他像是觸摸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光怪,“為什么星星能照亮物體?星星并非實體,光也并非實體,卻能將人和萬物關聯(lián)起來,他們是以一種怎樣的機理在運作呢?被人記住了為什么能增加存在感,而被非人的動物所記住則毫無用處,這是為什么?”他越想越多,對自己越來越無法理解,“人的存在難道只是為了豐滿記憶的羽翼么,可是記憶是個沉重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精神包袱,一堆凝固成石頭一樣堅硬的黑石灰。若不是為了記憶,又何苦明知它是自討苦吃,也要留下痕跡,何苦要受這遭罪?”
室內靜悄悄,黃燈暗弱,微風自由出入,他伸出手來,雙手交叉握在一起,盯著看了一會:“精巧暗黃的雙手。能感覺到另一只手的體溫和徐徐流過的血液、以及微弱的脈搏,每個手指頭都像是一個矮小的竹子,除了大拇指失了一節(jié)外,都是三節(jié),就像五個未成熟的竹筍長在竹根上,左右手幾乎全然一致,骨頭銜接有序,能夠完美地完成各種動作,手指上皮膚也是極其敏感,寒、溫、硬、軟、粗、滑都逃不過它的檢測,真理在上面留下了太多的奧秘。
“手上接著手臂、胳膊,讓他想起吳家堡時一根木棒接著一把鐮刀,彎折、轉動、前推……各種靈活的動作,比鐮刀更靈活有效,一只手已經能做很多事了,兩只手再搭配到一起,就超凡脫俗了。
“堅強有力的雙腿,支撐著上半身,相對雙手來說,更顯笨拙,但成全了它的力量,如果說雙手是時間,那么有了雙腳,人體就增加了無限的空間,光從手腳來說,人真是一個奇妙的時空動物。再配上一雙能夠洞察萬物的眼睛、聽八方的耳朵和能夠同同類交流的嘴巴,最最重要的是能夠記憶、思考的大腦。
“身體是一架多么巧奪天工的機器??!可偏偏正是如此完美的,卻是憔悴、枯瘦、孤零、沒有絲毫活力,遠遠比不上一只在野外穿梭的麋鹿、一棵樹、一株小草、一陣風來的有生氣和灑脫,更不用說和那無處不在的霧相比了。難道簡單才是世界最高的真諦?復雜注定過著不純粹的、滿載痛苦地生活,是一種最惡毒的詛咒?”
想到這里,他忽然覺得T君是他所見過的所有人中最偉大的人了,“他那夢幻的眼睛、滔滔不絕的故事、直面自己的間隙、與萬物間的通靈,這才是真正的人!復雜而又簡單、孤單而又沉醉其中的人,活出了人的奧妙。
“而相比之下,自己是多么的愚不可及!為了一個荒誕的執(zhí)拗像楊絮一樣毫無目的地飄揚,見過再多的景又如何?所有喜歡的事情終歸是自己的敵人,他們手持長劍對著自己,圍成一個圈一步一步逼向自己,直到自己無路可退,被刺成一個馬蜂窩。眼下的窘狀不正是自己不斷退縮、不斷逃避的結果么,甚至連這種逃避和退縮的選擇都被逃避和退縮所給封殺了。
“若是厭惡癥無法治療,自己又當如何?自己必須有一個方向,即便是厭惡,也要迎著厭惡邁過去,只要自己足夠的堅硬,嘔吐或許才能慢慢地弱化,成為一種習慣的生理反應,直至類似于心跳。還幻想著厭惡能夠像語言一樣是一個肉瘤,割掉一了了之,真是弱者一種可笑地饒命祈求。
“既然要作為人而活著,就不能以風的方式對自己所面對的阻礙視而不見,或者繞過去,這不是人的所為!想著眼下的狀況,他開始反思自己,若是自己一直這么下去,或許要不了多久,他就會不斷劇烈地嘔吐,直至將自己作為人的靈魂也吐出來,成為一縷風。
“人與風最大的區(qū)別是人并無捷徑可走,只有踏過去,一步一步踏過去,忍耐后的痛苦。而風則直接跨過一切阻礙,卻什么也沒有收獲。”他開始明白歷史家所說的“人與風本就是兩極,所以你做任何事,都是某種程度的二律背反”這句話了。
“可若以一個完整人的姿態(tài)活著,必定是無比痛苦的,也是無法實現的,且自己在風的路上走了七八成遠了,已經無可逆轉。而若是以完整風的姿態(tài)活著,雖然是順勢而為,但自己卻全然無法接受,而若是以半人半風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現在也已經證明了:此路不通。難道,絕望才是宿命的雇主?
“自己是一個本人永遠解不開的結,在外人看來扯出一端繩子即可打開,可自己是結本身,一扯就是拔筋帶肉的血淋淋,且自己何處借力拉扯自己呢?”Z想著這些問題,不禁覺得腦袋就像一個冰雪里的活火山,無法抑制自己的噴涌,可一旦噴發(fā)出來,眼前的這片靜美的茫茫白雪,就會消融成一片灰黃的禿山,只是一快之下的全然毀滅!
“自己似乎是一個簡單的雙圓迷宮,一個圓與另一個圓接在一起,兩個圓此消彼長,無論怎么也無法抵達在圓內所能看到的外面景色?!?p> 他找不到出路,不愿再想了,放空了思想,直呆呆地盯著并無實體的霧,仿佛霧是一個溫泉,自己往里縱身一躍就能得到溫暖的擁抱。他撐著下巴,抬頭望著暗黃的木質天花板,有的木材像一個池塘,往里面投了一顆石子,水紋一圈一圈朝外面擴散開去,有的木材則像是天空,上面布滿了星星一樣的斑點,若是發(fā)揮想象,還可連成星座,而有的木材則全然一片,什么也沒有,只有顏色深淺的少許區(qū)別。他覺得自己就像那塊什么也沒有的木材,只是歲月在他腦海里投了許多石子,留下了深淺不同的坑。
他將注意力進一步集中在那種什么也沒有的木材,雖然看的有點模糊,除去刀斧在上面留下的痕跡,依稀也能看到木材有細微的紋理,樹木也有血管,留下了給樹枝輸送水、礦物質的痕跡,有的地方留下了黑一塊、白一處的斑駁,像是一種體內的胎記,“一塊木材能夠切成千面,眼前展現的一面是這樣一種景象,也許刀斧切地薄一點、厚一點,這景象又略有差異了。無論如何,他們都被釘子固定在某處,失去了往昔的作用,那倒下的樹的其他軀干又到了何處了呢?他們在樹林里茁壯成長的時候,又可曾意識到過自己有一天會變成天花板的一部分為人遮風擋雨,受著自己這樣一個陌生人的注視和觀察?
“或許,有一天它也會異化成人,我則異化成一塊木材被釘在天花板,受他無聊時候的發(fā)呆之用。這樣也好、那樣也罷了!哪種事情能夠說得清楚呢?不過是一種全然偶然的宿命安排而已!”他有感而發(fā)。
“每一次人生次旅行都要認真去對待,這樣才能有應有的收獲,如果總是想著來世而不珍惜,生活豈不是枯旅”“話是如此,但要有態(tài)度地活著。”攤主的話回蕩在他的腦海。
“怎樣也好了。有態(tài)度也好,沒有態(tài)度也好,并無人能真正嘲笑你、羨慕你、否定你……”他仿佛覺得,“人本身就是霧的一種形態(tài),看不透、摸不著、聞不到,無處不在的昏暗,怎么都一樣的也好。
“能夠說服自己也好、不能勸慰自己也罷,樹的宿命不過是天花板不同紋理的木材,那些鮮活的感受,最終都會被收藏在歷史的紋理里,奇葩的,作為故事流傳,平常的,成為大數字中的一部分?!?p> 想到這些,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嬰兒,前面有一條路讓他選擇,選擇哪里也罷了的,無人能夠指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