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貴客，石暮雨帶著康元石返回小院，將剛才的詩作重新取出，一遍又一遍地讀，一遍又一遍地看，怎么都不愿意放手。讀詩的同時，不忘訓(xùn)斥康元石：
“元石啊，你看這些白衣公卿，滿肚子學(xué)問，又能怎么樣呢？讀書都讀傻了，不通人情世故，怎么能作好官呢？話說回來，要不是朝廷打壓他們，將他們關(guān)進牢獄，怎么會有這么好的詩作現(xiàn)世？還有那個短命的王勃，要是官場得意，怎么可能寫出《滕王閣序》那么好的文章？老天是公平的，有失才會有得。咱們小戶人家，沒啥可失，所以啊，也不會得到老天爺?shù)馁p賜。好好做你的小掌柜，知足吧！別像他們一樣，還沒竄到嶺南，就想著怎么回來，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康元石最怕母親嘮叨，心里煩，還不敢犟嘴；不然的話，嘮叨的話更多，時間更久，直到心平氣和、恭恭敬敬、百聽而不厭為止?？翟肫祁^都想不明白，這群人怎么這么命苦？以前覺得王勃、駱賓王、楊炯、盧照鄰，四杰的人生與官路不得意；現(xiàn)在覺得，四人被官場摒棄，以至于英年早逝，僅僅是悲劇而已。而陳子昂、杜審言等，才是真正的命苦，則天大圣皇后給他們機會，可為什么會有如此結(jié)局？想不明白。
石城酒樓的生意還是不好，康元石有很多事要做，沒工夫傷春悲秋，替白衣公卿擔(dān)憂。
過了新年，正月底，康元石偶然得知，宋之問偷偷跑回洛陽。那么懦弱的人，怎么突然膽大包天？算行程、時間，宋家人走到嶺南，不過停留數(shù)日，即啟程返回洛陽。宋之問及其弟宋之遜等家人，隱藏在駙馬都尉王同皎家，有市井朋友偶然看到，轉(zhuǎn)告康元石。自己都能知道，是不是天下人都知道？
神龍二年（七零六）春三月乙巳，黃霧四塞。天變的黃蒙蒙，太陽都不刺眼，隱約可見。到了中午，餐桌、床鋪上鋪了薄薄一層灰塵。這樣的天氣，沒有客人愿意出來吃飯，康元石哀嚎，運氣怎么這么不好？沒過兩天，聽到大消息，宋家徹底翻身，宋之問、宋之遜等兩代五人，并除京官，加朝散大夫。
庚戌，王同皎等坐斬，籍沒其家。
市井傳言，宋之遜密遣其子宋曇、甥李悛，告王同皎與洛陽人張仲之、祖延慶等潛結(jié)壯士，謀殺武三思，因勒兵詣闕，廢皇后。
宋之問的清名一落千丈。傳言中，宋之遜幕后謀劃，宋曇等小輩人前奔走。世人不會這樣看，認(rèn)定宋之問為主謀。故事在市井中繼續(xù)演繹，有人認(rèn)為，宋家逃離嶺南，本身就是宋之問作局，算計王同皎。石暮雨聽說后，告誡康元石：
“看到?jīng)]有，千萬不能做爛好人；出賣你的，都是熟悉你的人。人生艱難，生活不易，千萬謹(jǐn)慎。咱們家做點小買賣不容易，經(jīng)不起官司！再說了，宋之問花這么大代價，只為回到洛陽做官，值得嗎？”
夏四月辛丑，洛水溢，壞天津橋，溺死數(shù)百人。
作了近一年的清風(fēng)絲帛店掌柜，李始徹底沉默，想盡無數(shù)辦法，不見生意好轉(zhuǎn)。兩位王老掌柜，總是勸慰，能維持店鋪收益，很不容易，不要過分難為自己。
神龍元年冬，一隊關(guān)中商賈來到北市；商隊有數(shù)十人，年齡二十多歲到五十來歲不等。北市興隆，每天都有數(shù)不清的商隊，從中外各地來到北市。這支商隊特別，多是關(guān)隴大姓，韋、杜、王、楊、李等。武周時期，關(guān)隴大姓倒霉的多，風(fēng)光的少；昭洗清雪后，很多沒落家族，又重新興旺。仔細探尋，商隊與興旺沒有任何關(guān)系；包括曉月店在內(nèi)的幾家大店鋪率先接洽，生意均未談成。
李始打聽到，商隊對貨物好惡、精濫要求高，價格壓得低，數(shù)量不多，甚至可以說很少。大店鋪自有規(guī)矩，不可能因為一個小商隊，改變自己的規(guī)矩；改了規(guī)矩，怎么給老客商交代？降低店鋪收益，新老客商同時改？沒有哪個掌柜這樣作。
大店不愿意作，清風(fēng)店視為不是機會的機會；李始親自帥伙計，接洽貴客。時間稍晚，又帶客入住石城酒樓，順便一起吃飯。幾杯酒下肚，彼此熟悉，李始隱約得知，數(shù)家破落大戶合伙，建商隊走商，補貼家用。以前的經(jīng)歷，李始不會問，商隊忌諱講，僅僅提及，前些年家族遭難，日子不太好過。這種時候，這種家境，大體都是流竄他鄉(xiāng)，昭洗清雪后，剛剛回到家鄉(xiāng)。從穿衣、花銷、談吐看，缺少新一代商賈的書卷氣，更像老一代商賈。商隊實力不足，暫時走商洛陽至隴右，賺點快錢。
商隊對貨物要求不低，接近南市最低水平，價格僅僅是北市的中下水準(zhǔn)，比清風(fēng)店稍高。李始不管那么多，好不容易抓到幾根稱之為希望的稻草，沒有放棄的道理。回到孫圪垱織染坊，巧手匠能力不足，做不出需要的樣品。
朝廷收稅，地方官府與民間合伙鉆空子，賺盡便宜。為此，朝廷敕曰：頃者以庸調(diào)無憑，好惡須準(zhǔn)，故遣作樣以頒州縣，令其好不得過精，惡不得至濫，任土作貢，防源斯在?！?，闊一尺八寸，長四丈，同文共軌，其事久行，立樣之時，亦載此數(shù)。
商賈之間做生意，沿用朝廷的方法，立樣為標(biāo)，防止糾紛。
孫圪垱織染坊由王思禮大掌柜親自掌管，新客商的要求無法達到，需要王思禮決定，做還是不做；做，該怎么做。王老掌柜與李始看法相同，即便是根稻草，也要抓住，沒理由放棄。王掌柜親自出面，花錢找內(nèi)府監(jiān)巧匠幫忙，花了一天多的時間，改手藝、改工具，作出新樣。商隊很滿意，談好數(shù)量、價格，完成第一次交易。李始打聽到，商隊同時從數(shù)家小店鋪購貨。
這支商隊運轉(zhuǎn)效率高，一個多月不到兩個月時間，再次來到北市。商隊人數(shù)變少，有幾家不滿意，嫌收益太低，退出另做打算。購貨量比上次更少，李始沒有嫌棄，抱著極大的期望，認(rèn)真對待這筆可有可無的生意?？椚痉唤锌噙B天，量不大、瞎要求，不愿意制作。王老掌柜給出些許特殊薪水補貼，哄著、逼著巧手匠去做。
時間到了神龍二年正月，李始收到意外驚喜。又來一支類似的關(guān)隴商隊，量不大、瞎要求、價格低。李始費盡口舌，才讓他們接受上支商隊的樣，答應(yīng)他們，以后量大以后，再改不遲。
想了很久，李始才想明白，這些破落子弟也是無奈。沒本錢又要養(yǎng)家糊口，怎么辦？如果自己被迫作這樣的生意，也會如此操作。貨物精細一些，價格低一些，從大客商哪里搶來一些殘羹冷炙；以此為起點，慢慢作大，這是必須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