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樹下,眾老頭扳手指算,也沒算清楚,天津橋壞過多少次。去年夏、秋多雨水,洛水溢,兩季歉收。今年入夏,先是雨毛于鄮縣(寧波),再是洛水暴漲,壞天津橋。如此開局,的確是不祥之兆;老頭們憂心忡忡,擔(dān)心災(zāi)荒降臨。近些年,天災(zāi)不斷,官府賑給及時,沒有釀成大禍。不管官府怎么操作,人總是要吃糧,而賑災(zāi)的糧食均來自于積蓄;要是倉庫空了,該怎么辦?老頭子不怕自家缺糧,有南北市支撐,商賈之家頗有盈余。真正遇到連年災(zāi)荒,家里那點(diǎn)糧到底算誰的,都很難講。
張仁愿也擔(dān)心,去年水災(zāi),常平倉、義倉快要見底;今年要是再來大水,那點(diǎn)家底可沒辦法維持幽州穩(wěn)定。說一千道一萬,民不安穩(wěn),都是刺史的錯;其它方面做的再多、再好也沒用。
自神龍元年初,張柬之等革革命的命,此后的朝局,變化莫測。張仁愿沒有消息渠道,看不懂朝堂變化,始終不知道革命的目的,不知道未來會怎么變化。
主導(dǎo)革命的是得到王位的五人:張柬之、崔玄暐、袁恕己、敬暉、桓彥范。五王發(fā)起革命,沒有得到絕對的權(quán)力;世人認(rèn)為,皇帝權(quán)力最大。張仁愿得到的朝廷文書與官方傳聞,皇帝似乎將政事交由韋皇后決斷?;蛟S,多年的磨難,讓皇帝徹底改變,不愿意多管朝政。
種種跡象表明,皇帝即位后,得到實權(quán)的是五王、武三思、韋皇后?;实鄞笏练赓p武家人,而武家的隱士武攸緒,遠(yuǎn)離紅塵,常年隱居嵩山,不愿出山。皇帝將其請出,賜實權(quán)官;武攸緒意志堅定,堅辭不出;不得已,皇帝放其歸山。
朝臣以為皇帝的安排不妥,五王及眾多朝臣,均提出抑制諸武及韋皇后的權(quán)力,進(jìn)而抹除武周的影響。顯而易見,皇帝不聽。
在這種形勢下,韋皇后與武三思結(jié)成權(quán)力聯(lián)盟,說服皇帝,將五王的爵位由郡公提升為王,出為刺史。這是明升暗降的套路,武、韋聯(lián)盟暫時占上風(fēng)。大唐公卿的升、貶簡直是家常便飯,很多時候,貶出京城作外官,僅僅是為了變動而變動,過不了多久,又會回到權(quán)力中心。
轉(zhuǎn)折點(diǎn)出現(xiàn)在神龍二年三月。傳聞,武三思操縱之下,宋之問一家人出動,告倒駙馬都尉王同皎,神龍革命主將之一。天下人都知道,這是神龍功臣倒大霉的開始。
這時候,意外發(fā)生,武三思與韋皇后穢亂宮掖的傳聞愈演愈烈,天下人皆知。而相對正常的傳聞曰:
初,帝幽廢,與后約:一朝見天日,不相制。至是,韋后與武三思升御床博戲,帝從旁典籌,不為忤。
這種形勢下,韋、武的真相不重要,世人都知道,一批朝臣想要廢黜武三思、韋皇后。
處士京兆韋月將上書,告武三思潛通宮掖,必為逆亂?;实鄞笈?,欲誅殺韋月,被朝臣阻擋,遠(yuǎn)竄嶺表。
韋、武奮起反擊,傳聞,武三思使侍御史鄭愔,告五王與王同皎通謀,皇帝貶五王為司馬。
又有人疏皇后穢行,榜于天津橋,請加廢黜。皇帝大怒,命御史大夫李承嘉窮核其事。李承嘉奏言:
“五王使人為之,雖云廢后,實謀大逆,請族誅之。”
皇帝以五王等嘗賜鐵劵,許以不死,乃長流邊遠(yuǎn)偏僻之地,子弟年十六以上,皆流嶺外。
張仁愿感覺到,官場傳聞非同一般,似乎是有心人有意放出,讓該知道的人知道,該知道的內(nèi)幕。文書能看到五王處境,看不到更多消息;而傳聞什么都有,包括韋皇后與武三思之間,不可言說的秘密??偨Y(jié)這些信息,張仁愿知道,五王已敗,再難翻身。遺憾的是,到了現(xiàn)在,還是不明白張柬之之流,為什么要發(fā)動神龍革命。為了李唐?為了權(quán)力、利益?
沒過多久,張仁愿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本以為故事已結(jié)束,誰知還有尾聲。崔湜提醒武三思:敬暉等不死,終為后患,不如遣使矯制殺之。三思問:誰可使者?崔湜推薦大理周利用。以前,周利用為五王所惡,貶嘉州司馬。
周利用到了嶺外,張柬之、崔玄暐已死。到了貴州,找到桓彥范,周利用令左右縛之,曳于竹槎之上,肉盡至骨,然后杖殺。找到敬暉,剮而殺之。袁恕己素服黃金,周利用逼之使飲野葛汁,盡數(shù)升不死,不勝毒憤,掊地,爪甲殆盡,仍捶殺之。周利用還洛陽,擢拜御史中丞。
聽到五王慘死的傳聞,張仁愿全身不自在,汗毛豎起,牙齒難受。周利用的手段,比酷吏還殘忍??崂粲每嵝瘫乒?,而周利用純粹泄憤,折磨五王致死。多大的仇恨,需用如此爆裂手段。
值得注意的是姚元崇。不知道什么原因,姚元崇剛好回到洛陽,趕上神龍革命。則天大圣皇后移上陽宮,皇帝即位,百官相慶,獨(dú)姚元崇涕泣,坐貶亳州刺史。五王去世,而姚元崇獨(dú)免。張仁愿忍不住為其鼓掌,他的作為,是真情流露,亦或是看到了什么?所有傳聞中,缺少政見之爭;這很能說明問題,有心人抹去關(guān)鍵內(nèi)容。
這些人事,與張仁愿不在同層次,張仁愿更關(guān)心天氣、糧食。今年夏秋與去年相同,大雨不斷,河北水,而幽州未能逃脫。終于,常平倉、義倉見底,張仁愿發(fā)愁,這個刺史該怎么做下去?
一場革命,失意,得益,先得益后失意,甚至賠上身家性命。上官婉兒本打算借此機(jī)會,遠(yuǎn)離皇宮;事與愿違,不能稱心如意?;实?、皇后幽居多年,不知朝堂,需要近臣輔佐,而婉兒最為合適,冊為昭容。
婉兒侍奉則天皇后多年,深知權(quán)力之險;想過得自如,要知道分寸。婉兒給予皇帝、皇后的,多是天下局勢、朝臣特長,以及基礎(chǔ)信息;如何決斷,絕不是婉兒敢言之事,那是皇帝、皇后獨(dú)有的權(quán)力,沾之者死。
皇帝、皇后準(zhǔn)備離開洛陽回京城,怎么處置洛陽,是大難題。長安年間,則天大圣皇后回長安幾年,洛陽立見蕭條,無所事事之人站滿大街、小巷,打架斗毆,惹是生非?,F(xiàn)在的洛陽,人多地狹,養(yǎng)活不了那么多人;朝堂西遷,會有更多苦力、攤販,失去勞作機(jī)會。這次回長安,不會?;芈尻?,如何處理多余人口,是大麻煩。
皇帝、皇后知道有麻煩,也不可能自己出手解決;手段嘛,找合適的人。誰合適?上官昭容列出名單,供皇帝、皇后選擇,張仁愿列名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