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之大政，總是讓世人看大不清楚，不知道主事人想些什么，為什么要那么做。大槐樹下一如既往，想不明白就換話題，不能讓自己閑著無事可做；除非，困了想睡覺。冬天里，無狂風(fēng)、無雨雪的日子，暖洋洋的太陽總是曬得人困，忍不住合上眼睛。
康元石很忙，沒時間打盹。中午時分，酒店來了位白衣人，四十來歲，器宇軒昂，談吐不俗。遇到這樣的人物，通常都由康元石親自接待，大部分時候，不會有任何收獲；偶爾，會碰到真正的文學(xué)之士，甚至白衣公卿。
今天這位很溫和，看起來沒有什么煩心之事、大喜之事?？翟瘞罚瑢⑵湟胍蛔?。來人沒有坐下飲酒、吃飯的意思，仿佛游園一般，一邊欣賞，一邊聊天，談?wù)撀尻柕娘L(fēng)土人情。
來人的雅言很不標(biāo)準(zhǔn)，口音特別，有些難懂，一聽就知道來自于南邊不知道哪個山旮旯?？翟缓靡馑紗?，連猜帶蒙，常常答非所問；白衣人也不氣惱，很有耐心地聽那些市井故事。走過幾座院子，康元石熟悉了白衣人的語調(diào)，交流再無障礙。從中可以看出，白衣人心情平和，不急不躁。
白衣人身上有種不容反駁的氣息，總是讓康元石有意無意，按照他的表情、眼神，甚至身體的暗示，走出一座院子，又走進(jìn)另外一座?？翟彩且娺^無數(shù)大陣仗的掌柜，不是一般逆旅小掌柜可比；發(fā)覺白衣人身上散發(fā)出淡淡的威勢，暗自猜測，品級不會低，至少，很有希望成為高品級人物。走過數(shù)座院子，包括新裝修的張若虛那座，來人都沒有任何表示；最后，還是走回掛滿沈佺期、宋之問、杜審言、喬知之作品的院子。
這座院子是石城酒樓最值得看的地方，很多作品都是真品；進(jìn)入房間，能感覺到一種超凡脫俗的意境。這是一種莫名其妙的體驗，連那些鑒賞大師都搞不清楚為什么；相比較而言，將很多無人能夠分辨的贗品掛滿一座宅院，不會有這種特別的味道。
白衣人問東問西，不厭其煩；康元石故作輕松，談吐自如。飯菜上齊，幾杯酒下肚，白衣人才開始談詩論賦。說實在話，康元石雖然寫不出佳句，就品鑒、欣賞而言，自認(rèn)不比任何人差；談起幾位作者的作品，更是入木三分，還能將他們的悲劇人生，恰如其分地融入作品?？翟H眼目睹這些作品的寫作過程，講起來，繪聲繪色；顯然，這些話題才真正吸引到白衣人的注意，反復(fù)追問其中的細(xì)節(jié)。
酒足飯飽，白衣人準(zhǔn)備離開酒樓；康元石急了，顧不得裝出來的斯文，急切地問道：
“公，不留點墨寶？”
白衣人像是看到了好玩之事，忍不住哈哈大笑；康元石窘迫，面紅耳赤。白衣人隨即收起笑容，感慨道：
“你說的話很有意思，尤其那句‘有失去，才會有獲得’。我現(xiàn)在還沒有失去什么，一定不會有佳作。這次就不在各位前輩面前獻(xiàn)丑了，等到哪一日，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我一定回來找你這位能說會道的大掌柜！”
白忙一天，什么都沒撈到；而且到了最后，也不知道白衣人是誰?？翟喾酱蚵牐滓鹿淅?，惟有一人相符，尤其那難以模仿的口音：嶺南韶州曲江人張九齡，七歲知屬文。據(jù)說，張九齡與宰相姚崇不睦，被迫離任，回家種地。
康元石沒想明白，怎么看張九齡都沒有那種丟官后的落寞、無助。真的是被迫？未必?？翟邮芰舜蠡睒湎乱恍┫∑婀殴值乃悸罚瑖L試代入張九齡，竟然得出結(jié)論，最好回家種地，避免與姚崇有所牽扯；無論立場如何，都難有好結(jié)果。要知道，大唐的宰相任期都不會長；而宰相離任，總會起風(fēng)雨。
做酒樓掌柜，總是忙碌；一旦覺得輕松，肯定是出大問題的征兆。康元石經(jīng)歷過那種痛苦，寧愿忙個不停，也不敢稍有懈怠。那種徹底沒客人，整天睡大覺又睡不著的難受，不想再來一次。忙到年底，又忙到開元五年（七一七）二月，皇帝帶群臣到洛陽暫??；康元石痛苦又快樂，又要忙得不可開交。
洛陽人都清楚皇帝來洛陽的原因，街市猛然間火爆起來，前來花錢的客人多了好多。盡管皇帝約束群臣，力求節(jié)儉；然而，這批人以及服侍這批人的人，均是天下最能花錢，且品味超凡脫俗之人。洛陽似乎變成了錢的世界，所有人都有一個共同的幻覺，錢太多、太容易賺；洛陽商賈及販夫走卒，為之瘋狂。誰都清楚，皇帝不可能常駐洛陽，抓緊時間賺錢才是正道。好多周圍種地的人，也跑進(jìn)城里擺攤檔；盡管手藝不好，生意好、渾水摸魚，也能賺來不少錢。
康元石好說歹說，甚至允諾很多好處，那些窮書生才不情不愿地騰出地方，供白衣公卿使用。洛陽與長安不同，飯菜的味道、風(fēng)格也不一樣；難得出門的公卿，會花很多時間，到處游玩，品嘗美食。尤其在春天里，洛陽最好的時節(jié)。
一位年近六十的白衣人，領(lǐng)著一位六、七歲的小孩及數(shù)位奴婢，到酒樓吃飯，點名要吃地道的洛陽菜。小孩太小，飯量有限，廚房特別制作，全部使用小碗；康元石聽到客人說話，知道小孩名李三郎。奴婢侍奉小孩吃飯的時候，康元石帶著白衣老頭游覽各處院落?？翟行┳缘?，現(xiàn)在的石城酒樓，又撿回了當(dāng)初的名氣；長安的白衣公卿，一旦到了洛陽，總會找機會光顧。得意的同時，更加失意；按白衣老頭的說法，很多公卿著便裝不露行跡，僅僅來吃飯。看來，伙計的水平不夠，經(jīng)?？醋哐郏约旱难酃庖膊粔蛄?。大部分公卿還是普通人長相，而器宇軒昂者，總是少數(shù)；至于談吐，又有誰會跟市井小民談吐不凡？
白衣老頭實誠，告訴康元石，自己名賀知章，與杜審言等都是老朋友。又是一番唏噓，和那個疑似張九齡的一樣，沒有留下任何詩句。
賀知章帶著小孩繼續(xù)游覽，不知不覺經(jīng)過宣仁門外大街，走過熱鬧的大槐樹下，走進(jìn)北市，走到老仙的卦攤前。
這么多年過去，老仙努力改變形象，慈眉善目早已消失，卻沒能恢復(fù)到以前的仙風(fēng)道骨。看起來，老仙的外形依舊不三不四；給人的感覺，世道不同了，和上不再吃香，所以改行做道士，繼續(xù)騙錢。不做和上做道士，招牌上的揭語也要跟著變。老仙覺得，招牌的字太多沒用，僅僅寫了一副由揭語轉(zhuǎn)化來的對聯(lián)：
命運本天定，善人偶得之。
賀知章拉著小孩的手，站在招牌前，審視這副同樣不三不四的對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