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就只剩下母親帶著太公姐弟倆,姐姐素來體弱,做不了什么事,太公當時又還小,全家的生計全擔在母親身上。
一個女人獨自上山下水是很危險的,但對于太公母親而言,這是生活,或許因為習以為常早已麻木。
前日夜里下了一場大雨,有些溝里水漲的比較兇。
這是難得的機會,因為這個時候水庫里會流下一些很肥的魚,個頭大的一條就夠一家人吃上兩天。
趁著這個時候,不等太公醒來,母親便出門去了。
尋了半晌,終于找到一條比較寬的溝,不等多想,便開始在附近扯樹枝雜草,架在下游縮緊處,然后熟練地到處扒拉土塊,堵住了上游水流,又在旁邊拉開兩條溜縫引流。
待一切妥當,拍了拍兩個手,心滿意足的站在那等水流干。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溝里的水也漸漸犯渾,有些個頭大的魚已經(jīng)無法容身,開始亂串。
母親在溝渠旁挖了個小坑,跳下水去。
兩個手掌并在一起,賣力地往下游澆水出去。
不多會,小水窩便干了,無數(shù)烏黑的魚背露了出來,按耐不住狂喜,直接朝著魚兒就撲了上去。
兩手握住,母親臉上略顯驚愕,這魚過于滑溜,細且長。完全沒有正常的渾圓曲線,不禁心里一個機靈。
也來不及多想,直接帶著泥土甩了上去,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竟然是一條通體四尺有余,渾身灰色的蛇。
可能是長期衣食短缺,心底早已深埋這樣的暗示:目光所致,旦有活物,皆可為食。
于是撿起一根樹枝,幾悶棍就掄了下去。
據(jù)說,那天是太公母親做的為數(shù)不多的豐盛的晚餐。
更多的時候,是一些雜七雜八的干菜,和上一些新鮮的野菜葉子隨便煮上一鍋。
太公印象較深的,還數(shù)那根黃豆條。
那是一個寒冬,外面大雪封山,無法出行,一家三口也斷糧兩天了,餓得沒有力氣,全家蜷縮在被窩里,肚子咕咕作響。
太公一直喊著肚子餓,母親很是無奈,拖著虛弱的身子下了床,在屋角四處尋覓。
突然看到柴堆里夾雜著一根焦黃的黃豆條,抽出一看,上面居然還掛著好幾個豆莢,頓時心喜萬分。
就著外面的雪把這一把豆子煮了一鍋。
一家人總算是是喝上了一口有味道的東西。愣是餓成這般,他們也沒有誰吃了一顆煮熟的黃豆。以至那把豆子熬了三天的湯,最后慢慢溶解在湯汁里。
就這樣有一天沒一日的,熬了幾載,太公也終于可以給家里分擔了。
某日,村里煉油坊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伙計,正式退出了班子,太公靠著平日跟這班子人的交情,頂了這個缺。
這個差事,比較消耗體力,需要兩個人掄著一塊近兩百斤的石頭去撞擊料餅,好在每天真正需要賣力的時間并不長,而且酬勞還算可以,太公也就干起了長工。
對于太公而言,能混飽肚子,遠遠不夠,太公有他的想法,閑暇之余會去村塾聽課,將著學的東西還兼起了油坊算賬的活。
那天太公正躺在油坊門外石板上快活,突然聽到有人叫喚。
定睛一看是張少爺,想請?zhí)黄饏⒓用魈斓目h試,所有盤纏由張少爺負責,如果運氣好的話,剛好能趕上今年院試。
太公也沒多想,跟油坊伙計交代了一下,打著赤膊就跟著張少爺走了,俗話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太公愣是槍都沒有。
不過很意外,太公竟和張少爺一同過了縣試,而后高歌猛進,雙雙過了府試,兩人一年內(nèi)接連過關成了遠近佳話。
及至八月,又剛好趕上當年的院試,大家都翹首以盼,這兩個當紅辣子雞到底能走多遠。
然而就在考試前不久,太公的母親終是聽聞了太公的光輝事跡,當即出來勸阻,苦口婆心道
“那幾次你夜不歸宿,我真當你去縣城送油去了,想讀書出頭,也得看看咱家有沒這條件”
太公不想和母親爭論,他不知道生存的艱難,他對兒時的經(jīng)歷是沒有印象的。他聞到別人家灶頭冒出來的肉味也饞,他想改變,義無反顧。
“考秀才是很難的,如果你五年沒考中,咱們就得跟著餓五年,咱們很難挨過去”
“那我們就得這樣過一輩子嗎?”太公反問道
“咱們可以慢慢來啊,你只要能吃苦,家里有點底子了,你兒子可以去考,再不行,你孫子可以去,但如果你一直不中,生存堪憂,何談將來”
說完無奈的搖了搖頭,繼續(xù)洗腦
“我是婦道人家,沒有讀書識字,但是遠近鄉(xiāng)里,有多少讀書人去趕考,又有誰中過,兩年一次,萬里挑一,而且還全是有錢人家整日苦讀的后生,你有多少個兩年去與他人干耗”
說完帶有歉意地摸了摸太公的頭
“孩兒,你有志向是好事,娘也高興,但是咱們就是這個命,但凡你爹爹在,也不至于抹了你的意氣”
說完就掩面細細哭起來了
那晚太公一直難以入睡,整夜輾轉反側,時而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嘆息,沒人知道他想了什么。
院試前兩天,太公還是失蹤了,母親也沒去尋找。
上半場考完,張少爺感覺很不好,他從未如此沒有自信,只覺得自己是井里的青蛙,突然被井里的積水給泡上來了。
第一次看到考場人擠人的場面,第一次在如此壓抑的環(huán)境中考試,他崩潰了,他感覺自己就像被看管的犯人。只想早點逃離。
以至于下半場他壓根就沒去考場,在等待太公考試中,開始醉生夢死。
太公沒有被影響絲毫,只覺得天氣涼爽,渾身輕松,看到試題心里平靜如水,揮豪筆墨有如水泄銀裝,絲滑不已。
考試很快結束,走出考院,考生們?nèi)宄扇旱鼐奂谝黄?,討論著這狗血的命題,或者跺足于自己的失常。
太公沒有這些興致,他很茫然,只知道自己必須得來,至于結果如何,對他來說,已然無所謂。
母親的話始終在耳邊縈繞
“你有多少個兩年與人干耗”
“生存堪憂,何談將來”
是啊,也許,他天生就是這樣的命,做長工,娶媳婦,生小孩,租幾畝薄田,日復一日這樣度過,和村里大多數(shù)人一樣。
考場外這熙熙攘攘的人群,州府這繁華的景象,只不過是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一副畫卷,他只能欣賞,而無法融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