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被強(qiáng)行帶走的第三天,蘭夫人出門訪友回來了。幽蘭館眾女總算見了救星,哭哭啼啼地將月娘遭人強(qiáng)搶的經(jīng)過說了一回。
蘭夫人沒料到她出門不過短短幾日,竟有人趁著她不在上門打劫。這些孩子們瞧不出端倪,她卻一聽就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蹊蹺。宋知府為何把人往她這兒領(lǐng),若是宴請京城來的達(dá)官貴人,理該去教坊司才對,柳風(fēng)憐和楚青青哪一個不是絕色,偏到她這賣藝不賣身的幽蘭館使強(qiáng)。
這分明是一個扮了白臉一個扮了紅臉,特地上門搶人的。
蘭夫人面含慍色,先是安撫住一班姑娘們,瞧著她們氣色萎靡,就讓她們下去休息,只留了紅袖問話。
“夫人,出事后我們就讓人去應(yīng)天府求救了,可是秦夫人連個信兒都沒有捎回來。”紅袖一肚子怨氣,不吐不快:“知府大人也是趨炎附勢之徒,人是他招惹來的,出了事他卻裝聾作啞,忒是可恨。”
“人心向來如此。”蘭夫人倒是沒有對秦夫人的袖手旁觀表示什么不滿,她得知宋知府當(dāng)日的態(tài)度,便猜到那個“曹大人”來頭不小,秦府指不定是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沒敢攤這渾水。
“可有打聽那曹某人下榻何處?”
“據(jù)說是住在宋知府于長門街上的別館中,月娘應(yīng)該就在那里,”紅袖憂心忡忡道:“我聽前晚在場的酒客們說道,那狗賊應(yīng)當(dāng)是京師東緝事廠出來,輕易得罪不起啊?!?p> “東廠?”蘭夫人緊皺眉頭,臉色比之前還要難看。若說月娘是被尋常京官帶走,她倒有幾分把握將人領(lǐng)回來,可若是東廠之人,這事兒就難辦了。
“夫人,”紅袖緊張地捉住她的衣袖,語無倫次道:“您一定要想想辦法救救月娘,我怕、我怕她受不了羞辱,會做傻事?!?p> “別吵,讓我想想,”蘭夫人扶著額頭冷靜了一番,她在京師倒是有些門路,只是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要求人,只能求眼前人。她沒忘了月娘手上一枚丹頂紅,遲則生變。
蘭夫人腦中閃過個人影,眼前一亮,催著紅袖道:“你速速差人去河上尋一尋,白鹿院少主的游船現(xiàn)在何處。”瞧她急的,差點忘了這兒就有個現(xiàn)成的救星。
“???”紅袖不明所以地張大眼睛,因為蘭夫人口中的白鹿院少主,正是前幾日她們闔館姐們陪同游河的那一位貴客。那天只除了她沒去,聽回來的姐妹們抱怨,說是吹了一夜冷風(fēng),卻連個人都沒見,月娘更是因為彈了整夜的琵琶發(fā)了脾氣。
只是這么一個人,即不是朝廷命官,又不是皇親國戚,尋了幫忙他有用嗎?
她將疑慮全寫在臉上,蘭夫人沒空同她解釋,伸手輕戳了她額頭一記,“快去,找到船只勿要打攪,立刻回我?!笨粗t袖匆匆走了,蘭夫人吐了一口氣,旋身回房更衣梳洗,她這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去求人,定會遭人嫌棄。
......
紅袖將館內(nèi)的打手都派到河上去尋人,一路撐船往東,一路撐船往西。他們運(yùn)氣倒好,尋了半個時辰就在金剛嶺一帶找著了停泊的游船。派人回去告知,蘭夫人乘了一條輕舟,只身前往。
陰天,一陣蒙蒙細(xì)雨中,小船停在大船邊,蘭夫人撐了傘出來,仰望面前高大氣派的樓船,清了嗓子揚(yáng)聲道:“幽蘭館主人,有急事求見。”
船頭幽幽亮著兩盞琉璃燈,甲板上空無一人,只聽她話音落下片刻后,一名垂鬏童子小跑出來,他卻沒有打傘,兩只手掌遮在額頭上擋雨,踮著腳看向下面,認(rèn)出這個夫人給過他糖吃,就脆生生道:
“我們家少主說他不在,讓你回去吧?!?p> 蘭夫人啞然失笑,再沒見過這樣敷衍人的,當(dāng)知那一位脾氣古怪,愈發(fā)誠懇道:“當(dāng)真是有急事,人命關(guān)天,否則奴家豈會叨擾?!?p> “啊,”那童子撓撓頭頂,“那我再去幫你求求他?!闭f完就跑回船里,待得久些,才又跑出來,頂著雨沖船下招手,“少主肯見你啦,快上來吧。”
蘭夫人連聲道謝,讓船夫?qū)⑿〈瑒澋桨哆叄瑥牧硪活^上了大船。再是小心避雨,也不免沾濕了裙角,她跟著童子走到船檐底下,收起了傘,擱在門外,撥簾進(jìn)了頭一道門。
這艘船外似畫舫精致,內(nèi)則干凈整潔,一點兒花里胡哨的東西都不帶,頭一道門里是廳房,窗下只有兩把交椅,一張茶桌,一臺香案,壁上掛著一幅春山圖,隨意題了兩行字,再無旁的裝飾。
她想到那天出游之日,姑娘們上了船連個坐處都尋不見,只好從館里自個兒帶了繡墩兒小椅,怪不得她們抱怨連天。這樣子擺設(shè),叫人一進(jìn)門就看得出來,主人家顯然不歡迎什么客人上船。
小童走在她前面,撩開兩重竹簾,進(jìn)了第二道門。蘭夫人停下來整理了衣著,又打一遍腹稿,這才儀態(tài)大方地走進(jìn)去。
這一室風(fēng)雅,同外面簡直是天差地別,細(xì)密柔軟的黃藤席踩在腳下,兩道黃石玉飛龍插屏立在眼前,東窗下是一盆云竹松景,西窗下是兩株海棠解語,一濃一淡,一艷一雅,絕不入俗流。再看壁上一幅橫字,寫的是晚唐狂草,馳騁不羈躍然紙上,竟不知誰家手筆,落款連個章字都未題,只在字旁懸了一柄長劍,意境滿滿。
此間主人,正該是個文中豪杰、江湖俠士才對。
蘭夫人感嘆之時,童子入內(nèi)稟告,就從屏風(fēng)后頭傳出一個慢悠悠的聲兒來:“求吾何事。”
蘭夫人站定道:“奴家館內(nèi)有一名花魁娘子,正是數(shù)日前公子點了名叫去彈琵琶的那一個月娘,恰逢奴家不在居中,她受人威逼抓了去,奴家回來得知此事,求救無門,只好厚顏相請公子?!?p> 那黃龍屏風(fēng)后面的人正是白鹿院少主,蘭夫人同他,交情談不上,只是他游經(jīng)此地,聽聞幽蘭館有一琵琶仙技藝超絕,愿聞一曲,才有那一日眾女登船游河之事。
“秦淮之地,你是主,吾乃客,主人竟要央著客人出頭,怪哉?!?p> 蘭夫人分明聽出他話里諷刺,卻沒有絲毫不滿,苦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那強(qiáng)搶月娘的京城人士,疑似是東廠之人,奴家區(qū)區(qū)一風(fēng)塵女子,如何相敵?!?p> 她既然開口相求,至少也有七分把握可以說動他。
“哼,”屏風(fēng)那一頭忽然冷笑,道:“你這婦人倒有手段,居然知道白鹿書院與東廠的恩怨。”
叫他識破心思,蘭夫人略顯尷尬,頷首賠罪:“公子休怪?!?p> “吾不同婦孺一般見識,幫你救人可以,但你需應(yīng)下一事。”
蘭夫人面露喜色,自然滿口應(yīng)下,就聽他提了要求:“據(jù)聞你與應(yīng)天書院某人有舊,昔年他曾贈予你一本曲譜,吾要了?!?p> 蘭夫人笑容僵住。
“舍不得便罷。”對面那人隔著屏風(fēng)似能看穿她心事,毫不客氣道:“送客?!?p> 童子一臉為難地瞅著蘭夫人,湊近了小聲勸道:“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就給他了罷,不然他攆你出去,我?guī)湍阏f好話也沒用了。”
蘭夫人是羝羊觸藩,進(jìn)退兩難,因為他索要的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而是無價之物,亦是她同那人的定情信物。
“......公子若是能救月娘,便以此相贈?!苯兴掏锤類郏嘈乃频?,卻別無他法。
“你可以走了,三日之內(nèi),吾會將人送還幽蘭館。”
蘭夫人曉得他本領(lǐng),便不再啰嗦,只留下月娘去向,失魂落魄地下了船。童子送她離開,回到二道門內(nèi),往窗底下一坐,撥弄著盆景,嘴里就嘀咕起來:“趁火打劫,強(qiáng)人所難,道貌岸然,換了院主才不會刁難人家一個女人?!?p> 一邊嘀咕,一邊拿眼偷瞄屏風(fēng)后面,只見那黃藤席子上盤膝而坐一名青年,一襲布衣難掩其瑜,面如玉琢成器,劍眉如墨,生就一雙鷹眸勾人攝魄,渾身鋒芒,正如他手中拭劍,隨時隨地,拔鞘而出。
“多嘴多舌,”太史擎掀了掀眼皮子,斜了一眼那人小鬼大的童子,道:“死人的東西,當(dāng)誰稀罕,要不是你多事,我才懶得理她?!?p> 童子不服氣地頂嘴:“明明是院主交待的,要你出門多交幾個朋友,行俠仗義,好改了你目中無人的毛病。”
太史擎將劍身擦拭的光可鑒人,屈指輕彈劍身,伴著那嗡嗡悅耳聲,依稀映出他眼中不屑:“世間癡才,不配與吾相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