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竊聽

　　應天府身為明珠王朝留都，太祖皇帝建都之地，繁華不必多喻。自古有詩為憑——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飛甍夾馳道，垂楊蔭御溝。

　　城內(nèi)大街小巷，統(tǒng)計起來，單是酒樓客棧能有六七百座，茶社千余處。哪怕是走到一條偏僻的小巷，也能見到有家門前懸著燈籠賣茶，插著這時節(jié)的鮮花，爐上烹著昨夜的雨水，候著客人上門。

　　皇城舊址以西，四十八衛(wèi)所駐軍之地，再往西過了珍珠橋，便是南京國子監(jiān)。這一帶向來是讀書人出沒之地，四面街上茶樓酒肆居多，請來的先生不說書，談論的卻是歷史與時政。

　　這一日，萬泉樓內(nèi)座無虛席，因為今日請來說史之人，乃是應天府內(nèi)一位小有名氣的處士，講的正是近千年書院之風的興衰之事，諸位看官們且聽——

　　自唐至五代，戰(zhàn)亂不休，官學衰敗，士人紛紛隱于山林，遂仿照釋教禪林講經(jīng)之道，創(chuàng)立書院，源為藏書、育人、醒世之意用。

　　延至南宋，州、府、縣學往往不足，讀書人求知欲盛，苦求無所，于是爭相拜入書院求學。一代理學宗師朱子，弘揚其道，率領當時百官廣修天下書院，延聘教師、招收生志、劃撥田產(chǎn)、苦心經(jīng)營，一時間書院之風盛行于世。

　　不過百年之后，烽火硝煙再起，書院毀于戰(zhàn)火，此乃第一劫。

　　隨著明珠王朝一統(tǒng)江山，書院之風悄悄復燃，各地學風學|潮不斷涌現(xiàn)，等待著再次興盛的時機。然而時機未到，卻又迎來另一場災難——萬利年間內(nèi)閣首輔張宰主張“學思大一統(tǒng)”，為了壓制民間思潮，下令毀書院、禁講學。同秦王“焚書坑儒”殊途同歸。

　　萬幸的是，各大書院提前得到風聲，早將院內(nèi)藏書暗中轉(zhuǎn)移，藏匿學者并暫停講學，從而保存了根基，躲過了又一劫。

　　時光荏苒，大浪淘沙。張宰病逝后，書院總算等到了復興的時機，在朝廷無暇管顧之際，六大書院重振旗鼓，倡導言論自由，民間思潮奔涌而出，一發(fā)不可收拾。

　　“上茶咯！”店小二趁著先生停歇，叫了一嗓門，便將沏好的茶壺一桌挨著一桌送上。

　　“客官，您要的西湖龍井。”小二陪著笑，提著茶壺，給眼前這一位頭戴斗笠的年輕男子倒上，五錢銀子一壺的好茶，可不是人人都吃得。

　　太史擎嫌棄地看一眼杯中茶色，端起來又放下了。

　　臺上那位處士潤了潤喉嚨，接著講起了六大書院——

　　天下書院，以六大聞名。東林書院標榜氣節(jié)，崇尚實學，因勇于抨擊朝政而成為江南士林之首。朝中更有東林黨人執(zhí)政，聲勢如日中天。

　　茅山書院同在江蘇，雖然歷史悠久，卻不如東林書院顯赫，淪為陪襯。

　　應天書院卻不在如今的應天府內(nèi)，而是位于河南商丘，也是是六大書院唯一建在鬧市當中，并且被升為國子監(jiān)的學府。它在萬歷年間曾毀于張宰的“學思大一統(tǒng)”，后雖復原舊址，風光不如昨。

　　嵩陽書院也在河南，因坐落在嵩山之陽故而得名。初時曾為釋、道兩教場所，后作為儒教圣地，聞名于天下。

　　岳麓書院位于湖南，湘江畔岳麓山下，以此為名。宋朝真宗皇帝曾親自為親書匾額，以示嘉許。它反對科舉利祿之學，主張培養(yǎng)傳道濟民之人才，所以在朝為官者不多，影響力不如東林書院。

　　“最后一處，便是位于江西廬山五老峰的白鹿書院。這白鹿書院，乃是六大書院之中建成最為久遠的，追溯到唐朝，將近千年的名勝古地。宋太宗曾賜《九經(jīng)》勉勵，當年朱子曾在院內(nèi)講學，并親自出任院主，制定《白鹿洞書院揭示》，廣為流傳，后為其他書院引用。據(jù)說白鹿書院藏書萬萬卷，名家真跡無數(shù)，此間弟子，不只明理曉義，更勤學武藝，文武并濟。東林之前，白鹿堪稱天下書院之首?！?p>　　茶客們聽得津津有味，時而有議論聲。

　　太史擎輕嗤一聲，拉低了斗笠，丟下一塊碎銀出門往東去了。是以沒有聽到那處士后來之言——

　　“可惜又可惜，白鹿書院處事不爭，所謂‘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雖有千百良才，卻隱而不出。唯獨現(xiàn)任院主太史公，上通天文下曉地理，年輕時周游列國撰寫《十國志》，滿篇醒世之言。先帝慕名，封為太子太傅，乃是當今帝師，卻在新帝登基之后，致仕還鄉(xiāng)，不問朝政?！?p>　　***

　　是夜，宋孝輝在書房內(nèi)備酒，招待悄悄前來的周永。

　　推杯換盞之時，二人少不了要談論起私密之事。宋孝輝先提起他為曹太監(jiān)尋了一個妓子冒充良家女子，言語中不乏得意：“且不說這妓子送入宮中，又成東廠一樣把柄，那幽蘭館的女主人，卻是個京里有干系的，她若咽不下這口氣，等她送信進京，早晚報到東廠頭上?！?p>　　“宋兄真是好計，一箭雙雕?！敝苡啦涣叻Q贊，舉杯向他敬酒，“且滿飲此杯?！?p>　　“好！”

　　他們兩人躲到書房里吃酒，宋孝輝為了掩人耳目，對府上下人只說今夜讀書，不許人來打攪，只留了院外兩個守門人，防人闖入。

　　可是這深宅大院，高墻豎起，擋得住宵小之徒，卻擋不住夜行之人。月黑風高，房頂上有一道人影弓背潛行，行走如風，一個飛身躍過墻頭，飛檐走壁形如鬼魅，悄無聲息地從外院進入內(nèi)院，出入如無人之境。

　　此人正是受蘭夫人所托，前來應天府救人的太史擎。

　　你問他為何不去江寧別館尋那曹太監(jiān)，倒找到宋孝輝的府里？其實他答應蘭夫人救人，只是順手罷了，主要是因為他起了疑心——應天知府宋孝輝年輕時曾在東林書院呆過一陣子，暗中早已投效東林黨，而那曹太監(jiān)是東廠來的，東林黨同閹黨勢如水火，怎么攪到一塊兒去了？

　　這里頭似乎有什么不尋常。

　　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先來了宋孝輝這里，打算潛入書房查找線索。不想讓他趕了巧，正遇上宋孝輝和周永兩個人夜談。太史擎看到書房亮燈，聽到屋里有人低聲說話，便知他摸對了地方。

　　屋內(nèi)，宋孝輝和周永全然沒有察覺到他們的談話已經(jīng)落入第三雙耳朵，跳過選美一事，講到了正在安排的“李代桃僵”。

　　“岳東萊到現(xiàn)在都找不到雄震之女，這兩天怕是急了，宋兄那里都安排好了嗎，何時可以將人送去？”周永問道。

　　“著急最好，他越急我們就越不容易露出馬腳，再等兩日，我就將那女孩兒送到別館去伺候那閹奴，你就安心等著岳東萊上鉤吧?！彼涡⑤x自覺是機關算盡，只有一點不放心——

　　“你們找的那個女孩兒，當真查不出真假嗎？萬一事情敗露，那就弄巧成拙了?！?p>　　周永笑道：“不會有錯，那女孩兒原也是被人丟在勾欄院門口的棄嬰，身世同雄震之女相仿，關鍵是長得同他也有幾分肖似。小時養(yǎng)她的那個媽媽死了，再沒人知道她身上有沒有胎記。我請了高人在她身上刺青，仿著岳東萊手上那張圖紙上的胎記，況且過了十多年，那胎記有些變化，也說得過去。”

　　說著，他為了讓宋孝輝放心，抽出隨身的佩劍，從刀鞘里摳出一張圖紙，遞給他：“你看?！?p>　　宋孝輝攤開湊到明處照了照，只見個銅錢大小的紅斑，橢圓模樣，于是笑道：“真似一枚茱萸，倒是不丑氣。”

　　周永伸出左手腕，在上面比劃了一下，同他道：“宋兄若不放心，等我把人給你送過來，你可以驗一驗。就在她左腳腳踝內(nèi)側(cè)，這個地方，同畫上一樣顏色，一樣大小。”

　　宋孝輝這下子信心十足，將圖紙遞還他，又起身為二人斟滿酒杯：“來來來，你我再喝一杯，提前慶功！”

　　房頂上，太史擎屈膝俯臥，手邊放著兩塊揭掉的瓦片，透過縫隙將這一幕盡收眼中，暗暗記下了那張圖紙上的胎記模樣，一雙鷹眼在黑暗中閃爍不定。

　　雄震之女？

　　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