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黃昏,雨水墜落聲悠悠回蕩在耳邊,室內(nèi)的爐里燒著茶,煙霧繚繞。
路晚坐到床沿,安靜地端詳著男人睡覺的樣子,他輕闔雙目半靠在床頭,連外衣都沒來得及脫下。
雨天有一絲微寒,她伸手想扯過薄被,哪想床上的人突然驚醒。
朦朧感退卻得飛快,簡依青無聲地睜著雙眼,睫毛在他眼底打下的陰影好大一片,眼白淡得浮著銀調(diào)光亮,而黑色瞳孔急劇收縮,直白得可怕。僵直、冰冷、陰鷙,是現(xiàn)在的他。
一陣寒意涌遍了路晚全身,她收緊掌心,下意識就站起身來,好陌生,他才初醒,怎么會處于這種高度警惕的狀態(tài)?
她無意間穿過他的暗,拉住他以遠離夢與醒的邊緣。
好半天才回神,簡依青半耷下眼皮,把手伸向了路晚,蒼白的唇輕翕張,是他在道歉。
“沒關系的?!?p> 路晚重新坐到床沿,回握住了他慣常低溫的手,她凝視著他哀傷的臉,喉嚨一陣發(fā)澀。
簡依青緊鎖起眉,蜷縮著往她懷里鉆,沉悶的嗚咽聲斷斷續(xù)續(xù),不單是他昏沉的大腦,也許連骨縫都泛著疼痛。
他懷有一片最寧靜的海,可她總覺得他身體深處蟄伏著一只野獸。
婉轉的淺唱聲飄于暗色的室內(nèi),雨水繁多,在外面聽不大清,路晚輕吻著簡依青的耳垂,說她還在。
水洼內(nèi)的漣漪濺起一圈又一圈,窄巷深處,只剩闌珊的光亮。
“人和人之間的羈絆,為何有深有淺?”
路晚飲下一杯淡茶,攏了攏蓋在肩頭的薄紗,她起身合好小窗,轉身看向了年邁的舒紀紅。
難得的,這位經(jīng)歷了大半世紀風霜的老人搖了搖頭。
“外公去世的那段時間里,您是怎么過來的?”
“他沒有真正從我身邊離開過。”舒紀紅微仰起頭,燈光溫柔,她臉上映著美麗的笑容,“春日里迎來的暖風,夏蟬的輕鳴淺唱,秋葉飄落在肩頭的動靜,冬天降下的白雪,我知道,那都是他?!?p> 好難,這樣的自我安慰過于殘忍。
雨水夾雜著泥土的氣味滲進屋內(nèi),路晚深呼吸一口,微不可聞地擺了擺頭。
周五,學堂散學很早。
“瞧那里……”
耳邊隱隱傳來碎語,路晚更專注去聽,抓住了關鍵字眼,啞巴。她皺著眉轉過身去,果不其然,那屋檐下坐了兩三個老婆子,佝僂起背,指著這邊在唧唧歪歪些什么。
“討論什么呢?不如說大聲些,好和我們分享分享?!?p> 路晚倒是也不怕事,輕抬下巴,遠遠地朝她們遞了個眼神過去。
想著一個丫頭片子有什么不能招惹的?那幾個老婆子越發(fā)放肆,渾濁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
“啞巴也有女人愛?這可是天大的笑話了!”
“你還把他當個多稀罕的寶貝呢!真是沒眼睛!”
“小姑娘,快些離開你身邊那個瘟神吧!我來給你介紹個更好的?!?p> “要說啊,鎮(zhèn)上那個拉車的劉二就還不錯!年紀輕輕的,太可惜了!先前已經(jīng)死了一個女人了。”
路晚隨手撿起了路邊的一塊青磚,她好笑地看著那邊,下一秒,就掄起手臂扔了出去,力道不小。
那幾個老婆子嚇得變了臉色,慌忙逃竄,甚至從小馬扎上摔倒了地上,捂著屁股哎喲哎喲地叫喚。
“老毒婦們肯定沒人愛吧,可憐得令人心疼?!甭吠硗旌煤喴狼嗟氖直?,狠狠地剜了她們一眼,“嚼你們的舌根子,爛嘴自然在后頭!”
自始至終,簡依青都站在原地一眼不發(fā),他低垂著眼眸,與白墻融在了一起。路晚抬頭望他,無故動了怒。
——先生不會說話,但他畫畫很好,人也溫柔,所以大家都很喜歡他,盼著周五能夠上他的課。
——先生從不張揚,可鎮(zhèn)上總有些壞人明里暗里喊他‘啞巴’,實在太過分了!
聯(lián)系虎仔之前說過的話,路晚心中的怒氣越燒越旺,她瞪圓了雙眼質(zhì)問:“她們是不是經(jīng)常這么亂說你?”
約摸著是在神游天外,簡依青沒做出任何反應,甚至于連眼都沒眨一下。
“點頭!”
感情是她在這里自以為是了,路晚推搡了他一把,脾氣根本壓制不住。
“那行,我不管你了!”
路晚離開了,傘柄都快要被一雙素手捏碎,生氣歸生氣,她才不會傻到讓自己淋雨。
眼前的畫面晃悠悠的,所有感官都受到壓迫。臟水弄臟了褲腳,路晚走得飛快,但即將穿過巷子時,還是猶豫地止住了腳步,她轉過身去瞧,那個榆木腦袋,竟然沒有追上來!
最終,路晚還是回去尋人了,這是很險的一段路。
她撐傘看著那男人留在原地,渾身濕了個遍,他仰頭看天,冰涼的雨水順著下頜線滑落。
“為什么不走?你站在這里等我是不是?”將傘覆過簡依青頭頂,路晚踮起腳用衣袖拭去他臉上的水珠,“聽話,快點頭?!?p> 簡依青點了點頭,他只是彎起唇笑,并沒有伸手擁抱路晚,全身沒一處干的地方,連指尖都還在滴水。
天氣晴好,曦光完全照亮了天際,燥熱感逐層疊加,夏蟲隱于樹間叫喚,塘面時而有波紋蕩起。
路晚單腳踏在石檻上,視線往下,眼皮微耷著,嘴里還叼了根狗尾巴草,活脫脫就是個女流氓。
虎仔后退幾步,抱緊了手里那兩根用塑料袋包得好好的水煮嫩玉米。
“再有人欺負你先生,第一時間來告訴我?!?p> 擔憂消除,虎仔露出大牙笑了起來,他掀開塑料袋,心滿意足地啃了一口香甜的玉米,“你跟先生什么關系?是他雇來的保鏢嗎?”
“大差不差,偶爾牽個手,親個嘴兒的那種女保鏢,甚至和他做些更親密的事情,可以嗎?”
“???”
懷疑是自己聽錯了,虎仔咬到了自己的舌頭,臉也漲得通紅。路晚笑著睨了他一眼,吐出了狗尾巴草。
“所以,不該小孩子好奇的,就不要好奇?!?p> “哦……”
“我先前說的話你記清楚了?”
“那當然啦!我會好好看著先生的?!?p> “行?!迸牧伺幕⒆袌A圓的小腦袋,路晚面不改色地討要著,“把你懷里另外一根兒玉米交出來?!?p> “不不不!這是我要帶給笑笑的,而且我的零花錢也用光了,穗兒姐姐,我下回再買給你吃好了?!?p> “她不會知道的?!?p> “那……那也不行,笑笑的就是笑笑的!”虎仔將懷里揣的玉米護得更緊,黑亮亮的眼睛里硬是擠出了淚花來,“你要是不嫌棄,吃我啃過的這根好了?!?p> 這傻小子,還知道對喜歡的女孩兒好。
不打算逗他了,路晚抬眼遠眺,瞧見了那琳瑯的早餐攤,她將手負在背后,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