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霽不告而別離開云中壑,悶悶不樂回到天脊峰。
自從在云中壑出言拒絕和圓圓定親,出乎意料父親和師傅都沒有進一步舉動。
墨霽只以為無雪在天硯峰,咫尺天涯,想念至深卻無法相見。每日去近舍無雪房間小坐片刻,成了墨霽的習(xí)慣。
季楓和墨霽一般牽念著天硯峰。他想著冰山美人無璧,常?;貞浧鹛旒购春拖律綒v練相處的經(jīng)歷。連開心果圓圓也似乎心事重重,少言寡語,搬出近舍,回了安樂閣。
天脊峰又恢復(fù)了平凡日常,卻好像又有什么回不去了。
“是有什么回不去”,無璧看著如今空空的無雪床鋪,常常這么想著。再看看自己在云中壑湖心島,曾給予無雪背后一擊的右手掌,心亂如麻。
無月說無璧把魂丟了。只有無璧知道,她的魂和無雪一起留在云中壑湖心島。
秦云鄉(xiāng)在天瀾峰有個秘密房間,是他修習(xí)內(nèi)功專用,禁止任何人入內(nèi)。漸漸,秦云鄉(xiāng)獨自修習(xí)時間越來越多。
房間里陳設(shè)很簡單,墻上是一張年輕女子畫像,地上蒲團前長桌上盡是好吃好玩,還有女子首飾,比如那只秦云鄉(xiāng)贈送給無雪的素金翡翠鐲子。有傳言,夜半時分有人曾聽到房間傳出,斷斷續(xù)續(xù)說話和哭泣聲,似人似鬼。
云中壑湖心島更是個神秘所在,每隔幾日只有大管家獨自劃著小舟來回。眾人傳言有怪物被圈禁在島上。
光陰似箭,在不同的人和地點間穿梭往復(fù),有的人心被牽連在一起,有的人心被一劍射碎。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了。
無雪被光陰拋棄了,清醒時停滯在半年前的那日。光陰模糊間,有時又將她帶回蓮花塢,初七的歲月里。她想,鎮(zhèn)魔釘和鎖妖鏈鎖著的是無雪,不是初七,初七是自由。
有時,她在半昏迷中以為自己已死去,心中歡喜。醒轉(zhuǎn)來,懊惱為何還活著受罪。有夢的時候,她總會見到一個模糊的女子影子。她知道是娘來看她,娘只對她說好好活下去。她惱了,大喊:“娘,帶我走,我想死?!蹦莻€影子就很傷心慢慢淡化去。
然后姨姨就來了,重復(fù)說:“初七,好好活下去?!睙o雪聽得頭痛欲裂,被窗戶縫隙間漏進來刺骨的風(fēng)凍醒。
原來,又到冬天。這么多日子,無雪只夢見過墨霽一次,肩胛傷口火燒火燎,她發(fā)著高燒覺得口渴,想喚:“墨霽,我渴?!狈路鹪阽R花緣那時,然后半睜開眼見墨霽喂她水喝。
無雪張開嘴,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在心里狠狠念叨:“墨霽,我恨,我恨。如果我活著再見到你,我一定殺了你。還有你們,所有背棄我欺騙我的。”
無雪終于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墨霽發(fā)覺無雪出事了,是聽到無雪的桃色謠言??谏嗉饬餮栽谒姆彘g傳來傳去,說無雪在下山歷練時擅自脫離師門跟個男人私奔了。
墨霽寫了書信給父親錢正御,詢問當(dāng)日無雪離開云中壑的情形。然而,遲遲未收到回信。他覺得事有蹊蹺越發(fā)坐立不安,徑直去中殿找?guī)煾负豌?p> 他見和泓罕見的臉色鐵青,剛想開口,和泓大喝一聲:“墨霽,你知罪嗎?”
墨霽撲通跪倒:“師傅,弟子惶恐,但不知何罪?!?p> “我問你,何為正道?我們天門門規(guī)是何?”和泓口氣咄咄逼人。
“我們仙門以殺妖除魔為己任,造福蒼生為正道?!?p> “你知道就好。我問你,明知妖魔,卻為其所惑。不如實稟明師門,反而助其遮掩。這是正道所為嗎?”和泓厲聲呵斥,“你實在太傷為師的心了?!?p> “弟子不知。請師傅明示。”墨霽心存一絲僥幸。
“我說的是夏無雪。你到現(xiàn)在還想繼續(xù)隱瞞?”
墨霽最后的希望破滅了。
“為魔女所迷惑,沉淪美色,助紂為虐,墨霽,你真叫為師失望。”
“弟子知錯??墒菐煾?,無雪并不知其魔族身份,她從小接受天門教誨,從未有過害人之心,更視妖魔為敵。”墨霽慌忙替無雪辯解,“她和弟子,曾在天脊涵洞還有歷練時,一起殺妖除魔?!?p> “魔就是魔,正魔殊途,墨霽,你是非不分,難道這么多年為師的授業(yè)解惑全都白費了嗎?為師本來念你年輕不經(jīng)事,因此暗自寬宥你一時荒唐所為,想你會迷途知返。沒料到,你還居然大言不慚,振振有詞替魔女開脫?!?p> “師傅,弟子有罪。人有對錯,魔也有好壞。請師傅對無雪開恩?!蹦V心里害怕極了,趕忙叩頭,“師傅,您,您真的已經(jīng)取了無雪的性命嗎?師傅,求您千萬不要啊。”
和泓見墨霽淚流滿面替魔女求情,心中厭惡至極:“墨霽,沒想到你沉淪至此。是為師錯了,不該心軟不舍得罰你。你去地,去祠堂跪罰一月?!焙豌降走€是心軟,沒說出“地牢”兩字。
“師傅,求您千萬不要殺她。只要您饒她一命,弟子甘愿承受任何懲罰,哪怕粉身碎骨?!蹦V不斷磕頭。
“別妄想了,魔女早已灰飛煙滅。你記著,墨霽,正魔對立,不是魔死就是我亡。望你早除心魔,重歸正途。”和泓放下狠話,拂袖而去。
墨霽聽聞此話,頓時癱倒在地。
肆虐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天脊峰迎來了冬天的第一場雪。雪打在墨霽臉上,針扎般冰涼刺骨。他像雕塑般沒有知覺,頭頂凝結(jié)了一層白霜,直挺挺跪在祠堂正廳前。
季楓偷偷來祠堂見到墨霽這般模樣,強忍難過勸道:“墨霽,我們進屋吧。你不必非要跪在外面。”
“季楓,我在外面可以更冷靜思考。我想了所有前因后果,季楓,我想明白了?!蹦V一動不動,“無雪應(yīng)該就是在我們離開云中壑去不二城那天,出事的。師父的天門急令,目的就是為了支開我,方便對無雪下手。我沒有保護她,她一定對我很失望?!?p> “墨霽,事已至此,你多思也無益?!奔緱饕娔V如同走火入魔般,心中難受極了。
“不,季楓,師父說她死了,可是我想了又想,她很可能沒有死?!蹦V眼光如炬,“季楓,我總要去驗證下,我不信她死了。小湯圓是她的靈獸,湯圓還活著她就一定沒死。而且?guī)煾敢幌虿皇鞘葰⒅耍拇娑鞔?。無雪一定活著,她在等我。”
“即使無雪活著,你能怎樣。墨霽,她是魔,她是魔。你清醒點,你是無法護一個魔的?!奔緱鲀墒肿プ∧V的肩膀,用力搖晃。
“季楓,她對我而言只是初七,我的初七。我只想和她遠(yuǎn)走高飛,找個僻靜之處,共度此生?!蹦V披肝瀝膽對季楓說,“我不介意她是人是魔是妖是仙,季楓你是知道,初七又單純又善良。我要去救她出來?!?p> “墨霽,我懂,可是為了無雪,難道你真的要和天門,和江南錢氏,和天下所有仙門作對?放棄一切,你何苦來哉?!奔緱魈奶圻@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異姓兄弟。
“我不能讓她死?。〖緱?,她在云中壑失去蹤跡,那就一定還在我家。我寫信給我爹,他不作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師傅還因此大動干戈訓(xùn)斥我,那更證明初七沒死,她就在云中壑。她一定在等我?!蹦V眼眸放亮,“季楓,你幫我個忙,明日將筆墨給我?guī)?。?p> 季楓嘆了口氣:“你想矯詔師父的手諭下山?!?p> 一提到這個,兩人同時回想起今年大年初一,墨霽偽造和泓手諭,和季楓兩人帶著無雪圓圓溜下山去,一同在句章鎮(zhèn)的快樂時光。
為什么快樂時光如此短暫,季楓和墨霽都不禁紅了眼圈。
黎明微露,墨霽熟門熟路潛入云中壑。
墨霽事先思慮過,云中壑地牢最引人注目,容易暴露,但不排除有燈下黑的可能。他仔細(xì)搜索了一遍,無雪果然沒有在地牢。
云中壑很大,盲目找下去不是個辦法。如果要找一個了解云中壑所有事情的人,那只有大管家錢伯。
錢伯面對墨霽的請求,顯得十分為難。這樣更讓墨霽確信,無雪的確被隱藏在云中壑。他顧不得許多,跪地苦苦哀求,逼著錢伯說出“湖心島?!?p> 清晨的天色中,墨霽躲在錢伯的小舟內(nèi),清晰地看見湖心島上有兩層保護,外層施了障眼法封鎖氣息蹤跡,內(nèi)層天門結(jié)界防止入境。憑墨霽的修為,可以破除障眼法術(shù),但對里層由天門掌門起的天門結(jié)界就無能為力。即使費盡心力勉強破除,估計早就驚動整個云中壑。好在錢伯持有上島的天門符。
“墨霽,你真的要上島嗎?錢伯不懂,看上去就是一個瘦弱的小姑娘,可是你們掌門說她是很厲害的妖魔。”錢伯憂心忡忡,不知道這么幫墨霽是對是錯。
“錢伯,她是我的師妹,我絕對不能讓她死?!蹦V雙眸含淚。
錢伯嘆了口氣,心道:“怎么看都不是師妹這么簡單。墨霽啊,這真真是孽緣哪?!?p> “錢伯,您的大恩大德,墨霽銘記在心,您助我救了她,其實就是救了我。”
“墨霽,我懂,錢伯也年輕過,也曾為了心愛的女子奮不顧身?!卞X伯明白那個魔女是墨霽的命。
通往花廳的十幾級石階,仿佛有幾丈高。大門被提著食盒的錢伯打開,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
墨霽看到趴在地上裹著一身灰白衣物中的無雪,上面斑斑血跡早已凝結(jié)成黑紅色大片血塊。她弱小的身軀一動不動,似乎連呼吸起伏也沒有。長長的黑發(fā)骯臟蓬亂披散在地,遮著她的面孔。肩胛兩側(cè)有觸目的鎮(zhèn)魔釘,粗大的鐵鏈深深嵌入左腳腳踝,鐵鏈兩頭系在房梁上。
墨霽一時間五內(nèi)俱焚,撲上去小心抱起無雪:“初七,初七,我來了。我來救你出去?!?p> 墨霽輕輕撥開無雪的散發(fā),露出一張巴掌大毫無生氣的臉。
“初七,你忍著點,我先把鎮(zhèn)魔釘拔掉。”墨霽忍著眼淚,口氣溫柔得像哄孩子。
隨著無雪一聲慘叫,四枚鎮(zhèn)魔釘隨著鮮血從肩胛處迸射而出,無雪再次昏厥。墨霽心疼至碎,急著用隨身的丹藥給無雪止血。
隨即墨霽拔出劍砍鎖妖鏈,只見火花四濺,卻無法斬斷。這不是普通的鎖妖鏈,是特別施加一層鎖妖陣法術(shù)進行了特別封印。
墨霽用自己最高修為,天陽烈焰施加在劍鋒上再次砍鎖妖鏈。在外力作用下,鎖妖鏈越發(fā)緊箍在無雪的左腳踝,勒出血痕,如再一味用力估計會勒斷腳踝。
無雪的表情痛苦極了,低啞嘶吼著卻發(fā)不出聲。墨霽不敢再施法,感覺一盆滾油澆在自己心上,瞬間心痛得無法言語。
“初七,我的初七?!蹦V的淚滴在無雪的臉上。無雪半睜開眼睛,盯著墨霽滿是淚水的雙眸。心想難道在夢里?可是為什么這么痛,現(xiàn)在連夢也開始折磨我,不讓我有片刻忘卻痛楚。
墨霽聽到一聲嘆息,無雪閉上眼睛,一大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下來。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墨霽猛然見父親錢正御,和泓和和憫出現(xiàn)在門口。
“孽畜,你在干什么?”錢正御怒目而視,一臉震驚。
“墨霽,沒料到你執(zhí)迷不悟到如此地步?!焙豌葱募彩椎爻庳?zé)。
“墨霽受魔女迷惑甚深,無雪,看來是留你不得了?!焙蛻懻龤鈩C然道,“不是師門狠心,本想留你一命。哪知你魔性難改,妄圖脫逃。天硯怎能讓你繼續(xù)禍害人間?!?p> 墨霽聽了大駭,急忙跪地懇求:“不關(guān)無雪的事,是我自己來救她的。爹,師父,和憫掌門,你們饒了她,留她性命。墨霽愿意以命抵命?!?p> 錢正御氣得渾身發(fā)抖:“你這孽障,竟然為一個魔女要自害性命。我看你的確是深中魔邪。”
“墨霽,你心地純良,才會輕易上了魔女的當(dāng)?!焙豌鼘δV又心疼又生氣,一把扯過對墨霽施了定身法,“師妹,請祭月。”
祭月刀,形如一輪彎鉤月亮。它原本是一把魔刀。千年前的正魔大戰(zhàn),正派仙門獲勝,同時繳獲了這把煞氣奪人的魔刀。一直被天門派秘密封印在天硯峰桃花林陣,中央的八卦井中。無論誰被這把祭月所傷,基本是九死一生。它灼烈的煞氣可以輕易地讓任何妖魔神仙飛灰湮滅。
和憫手中高舉著祭月,明晃晃彎彎的刀刃如明月高懸,晃得人眼發(fā)花。坐在地上的無雪看到自己的臉映射在刀刃上,扭曲得可笑也可怕。
時光仿佛靜止,無雪認(rèn)真地,挨個注目眼前每個人的臉,好像要在今世把他們面容牢牢銘刻在心,帶去來世再相認(rèn)。最后一個她盯看的是墨霽,仿佛看了一個世紀(jì)這么長久,然后嘴角上彎,一個美麗笑容忽而綻放在她灰色的臉上,燦爛如夜空里的煙火。
“不要啊,初七?!蹦V奮力用內(nèi)力沖破定身法,躍身去擋祭月,卻被身旁和泓一掌打飛。
和憫手起刀落,無雪的生命和如花笑容,在祭月煞氣的烈焰光芒里,如夏日冰雪,消融殆盡。
晶七郎
六個曾經(jīng)無憂無慮,生死與共的天門少年,如今各懷心事,各自落寞。 每個人所作所為,皆無所謂好壞,因為人性和人心,本就不是簡陋的非黑即白。 無雪的失蹤和死亡,如蝴蝶效應(yīng),將引發(fā)天門派,乃至正魔兩界的滔天風(fēng)暴。 這塵世間無雪的最后一眼,一眼千年,只為了不忘記,不忘記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