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云中壑 碧落黃泉 三

　　青石板的黃泉路走在上面很硌腳，無雪一身血衣光著腳走在人群里。

　　“快走，快走，不要停，前面就是奈何橋了，”夜游神催促黃泉路上的人快速前行，“等下站在忘川河邊望鄉(xiāng)臺上看最后一眼今世人間，喝杯忘川河水煮的孟婆湯忘卻今生，無憂無慮開始新的輪回?！?p>　　“我不要，我還有心事未了?！?p>　　“我死得冤，我不甘心?！?p>　　哭聲，吵鬧聲開始在人群里此起彼伏，有人癲狂般向往回跑，被夜游神捉出去丟入黑沉沉的忘川，淹沒在污濁的波濤里。

　　“不要哭，不要怨，馬上喝了孟婆湯就忘了一切恩恩怨怨。今生已了，莫再強求?！币褂紊窨嘈膭穹娙?，“歡歡喜喜去投來世吧?！?p>　　無雪走到夜游神前，面無表情說：“我不要輪回，不要來生。”

　　夜游神打量這個渾身斑斑血跡，光著腳的美麗女子：“半人半阿修羅，你今生看來夠冤?！?p>　　“人生毫無意趣。你把我扔進(jìn)忘川或者我自己跳也行?！?p>　　“進(jìn)了忘川永遠(yuǎn)成為游魂不得超生，亦是苦不堪言?！币褂紊駬u著頭，“快走吧，天命不可違，喝了孟婆湯就不會胡思亂想了?！?p>　　望鄉(xiāng)臺邊有個滿臉皺紋苦著臉的老婦支了個攤，上面擺滿一碗碗湯和一個裝錢籮筐。人們排著隊依次放下錢，拿起一碗孟婆湯，或哭或笑或木然，一口喝盡，各自了無牽掛地踏上輪回之路。

　　“我沒有錢?！陛喌綗o雪。

　　孟婆雙目渾濁看著她：“你有魔骨，是，魔族?！?p>　　“我不知道我是誰?！?p>　　“忘川河邊有塊三生石，可以看你的前世今生?！?p>　　無雪搖搖頭：“無論前世今生來世，我都不想要?！?p>　　“你不想活，可是有人想要你活下去。你沒錢，可是有人替你付錢，”孟婆咧開癟嘴笑了，

　　“跟我來吧，我受人之托在此等你?！泵掀攀忠粨P，在攤子前留了個幻像。

　　無雪渾渾噩噩跟著孟婆真身，走進(jìn)攤子背后的小巷子。孟婆打開墻上一扇畫的門，門在兩人背后關(guān)上。里面有幾間大屋子，被夜明珠照得明亮。

　　“這房間連接冥界和黃泉，是我的住所。你先在此休整。過些天會有人來此找你?！泵掀判ξ?，“你先去里屋沐浴更衣。看你這副慘相，這世真是受了不少苦。怪不得她拼了命來求我，她的面子我總要給的?！?p>　　“我并不感謝你?！睙o雪冷冷地答。

　　“你不問問我是受何人之托？”孟婆說著聲音變得渾厚起來。他手往臉上一抹，現(xiàn)出一張中年男子英武的臉，同時佝僂的身軀也伸展高大很多，“我到時間下工了，這套上工裝束實在無趣拘束得很?！?p>　　“你不是孟婆嗎？”

　　“是啊，我姓孟名婆，可我是男子?！泵掀艖崙嵉卣f道，“都是凡間俗人自以為孟婆就是姓孟的婆子，冥界為了不引起他們慌亂，所以叫我在黃泉上工時扮成老婆子模樣。真是可惜了我這副好皮囊?！泵掀派砩侠掀抛右氯惯€沒換，配著他英武外表有些滑稽。

　　無雪全身舒服地浸泡在大木桶的熱水中，裊裊熱氣不斷升起，她伸出自己洗凈血污的手掌，夜明珠光亮下近乎透明。左腳踝那圈深深的勒痕和兩側(cè)肩胛骨鎮(zhèn)魔釘留下的圓洞，都還未痊愈。傷口浸泡在熱水里的痛感，提醒她還活著。

　　無雪換上黑色新衣裙，披散著一頭長長的黑發(fā)，映襯著素白的臉，像鬼。

　　無雪不清楚自己現(xiàn)在是人是鬼，亦或是魔?？蛇@又有什么重要的。

　　已換了一身男子裝束的孟婆，看見煥然一新的無雪，一臉欣賞：“美女啊，如果我年輕二十歲，定要被你迷得五迷三道。都說妖魔鬼怪兇殘，我看都不如凡人，你這么嬌滴滴的美人兒，他們居然下得了手，用這么狠毒的方法折磨你殺你?！?p>　　無雪頭突然劇痛起來，攪動著腦子翻騰出一張張面孔，從模糊到清晰再模糊，最后全部消逝在一片強烈的光亮之中。

　　“來，小魔女，把這個喝下去。”無雪醒過來時，見床前孟婆端著一碗藥湯遞給她。

　　無雪一飲而盡，耳邊響起黃泉路上夜游神的唱諾：“喝了孟婆湯就忘了一切恩恩怨怨。今生已了，莫再強求?！?p>　　“這不是孟婆湯。”孟婆猜到了無雪的想法，撇著嘴委屈地說，“我的醫(yī)術(shù)在冥界數(shù)一數(shù)二。孟婆湯只不過是我數(shù)千方子中最簡單一個。就是喝得人多，所以世人只知孟婆湯。實在無趣得很?！?p>　　“那是什么？”

　　“固魂湯。你被祭月所弒，早就魂飛魄散。好在你半人半魔血脈，所以還殘留一絲魂魄，再拖上幾天也留不住了。小魔女，你現(xiàn)在不過一具虛幻的皮囊?！?p>　　無雪想起夜明珠光亮下自己透明的手，點點頭。

　　“不過呢，你幸運地遇到我。固魂湯，我最新開發(fā)的方子?？芍愎淘穸ɑ昶牵B續(xù)服用七七四十九天，就可還陽。我厲害吧?！泵掀诺靡庋笱箪乓?。

　　“活著和死去對我來說沒有兩樣?！睙o雪毫無感激之意。

　　“活著死去，前世今生都是宿命。小魔女，你我能相遇，你能喝上固魂湯，皆是因果際緣?！泵掀判Φ煤艽认椋澳憔晚樒渥匀??！?p>　　從此無雪成了孟婆新方子的實驗者。反正無雪對湯藥來者不拒，只管接過一飲而盡。

　　孟婆的新方子涉及各種方面，比如美容養(yǎng)顏，提高修為，滋養(yǎng)心肺和增強記憶等等等等。從早到晚，每日七八碗湯藥。

　　有的藥有很好效果，無雪喝了增高藥，居然又長高幾分。服用美膚藥，無雪皮膚的確變得更好了，頭上卻長了角。孟婆說是可能某味藥激發(fā)了她體內(nèi)魔性。讓她改喝修身藥，角是消失了，人也瘦成一副骨頭架。孟婆急得又研究出增肥藥，無雪喝了藥，一頓吃一只雞還不覺得飽。

　　無雪自覺從上到下，從里到外，一股子濃濃藥味，對孟婆說：“再下去我的骨頭渣都可以入藥了?！?p>　　無雪一直悶在孟婆屋子里。孟婆下工后，常常帶她去冥界一側(cè)忘川河邊坐坐散心。無雪和忘川，兩兩相望長久沉默著。

　　四十九日屆滿，孟婆仔仔細(xì)細(xì)診斷后宣布，無雪元神和魂魄均已歸位，可以還陽。

　　“我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應(yīng)該去哪里?！痹谮そ鐭o喜無悲度日，無雪覺得這樣很好：

　　“我不想走，孟叔，我留在這兒幫你試藥?！?p>　　“我們都有各自宿命。我答應(yīng)的事已完成，今日她會來接你?！?p>　　“為什么你從來沒問過我的名字?！泵掀乓恢苯袩o雪“小魔女”。

　　“你想說嗎？你想說自然會告訴我。”

　　“我現(xiàn)在沒有名字。先前的名字隨著我死都死了?！睙o雪冷漠道。

　　孟婆笑著說：“那等你有了新名字再告訴我。其實名字人人能叫，沒啥稀奇。只有你叫我孟叔，而叫你小魔女就我一個，獨一無二多好?！?p>　　來孟婆處接無雪的女人，無雪不認(rèn)識。這個面目姣好的三十多歲女子，滿臉淚水沖過來想擁抱無雪。無雪不由往后退了兩步。

　　女子似乎意識到什么，忙用手撫了撫自己的臉上。然后，那張最熟悉的臉出現(xiàn)在無雪眼前。

　　“姨姨??？”

　　“對不起，初七，到今天才讓你看到我真實的面容?！泵芗г俅位謴?fù)了姣好的真容。

　　無雪笑起來：“原來連你都是假的。那我死去的人生里還有什么是真的？”無雪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初七，為了保護(hù)你，為了躲避魔界的追蹤，我是不得已才隱瞞身份和真容?！泵芗I如雨下，“我把所有事情全都告訴你?！?p>　　那日，只有忘川河聽到了，密姬對無雪說得那個久遠(yuǎn)的故事。

　　魔界都知道魔尊離冰廉有個備受寵愛的小妹妹，名叫密姬。兄妹兩人常常喬裝改扮一同游歷六界。在人界，他們和十七歲天門弟子夏雪偶遇，夕陽下夏雪笑意吟吟的回眸，一下子闖進(jìn)離冰廉心里。

　　從相識相愛開始，離冰廉就刻意隱瞞了身份。直到夏雪珠胎暗結(jié)，被離冰廉帶回魔宮。她才知道離冰廉魔尊的真實身份，但已無法脫身。離冰廉一直將夏雪軟禁在魔宮中。

　　在魔宮艱難的日子里，密姬的理解和幫助對夏雪來說無疑是雪中炭火。所謂患難見真情，密姬和夏雪越來越情同姐妹。初七三個月大，密姬終于找到機會帶著夏雪和孩子逃離魔界前往天門派。

　　“原來我娘是天門弟子，魔尊是我爹。我娘是被魔尊欺騙后生下的我?！睙o雪覺得自己的出生就是個笑話，于是她笑了。

　　“不是的，我哥離冰廉很愛很愛你娘。因為正魔對立，他不得已隱瞞身份?！泵芗Ъ泵忉?，“我們逃走后，我哥到處找你娘和你?！?p>　　“魔尊的愛，直接把我娘害死了。我成為孤兒都是拜他所賜?！睙o雪的話鋒利得像把殺人的刀?！翱峙履Ы绾髞韮纱吻?jǐn)_天門，就是為了找我和你吧。莫不是想殺了我這個半人半魔的怪物?！?p>　　“初七，我這次回魔界，本來是怕魔界繼續(xù)驚擾你，所以索性想回去問個究竟。魔尊真的很想念你娘和你，當(dāng)我告訴他你娘很早就去世了，他把自己關(guān)在魔宮里整整三個月?！泵芗а蹨I汪汪地說。

　　無雪毫不動容：“我娘都死了十七年，他又何必惺惺作態(tài)?！?p>　　“你爹是有錯，錯在對你娘的癡愛后來變成了執(zhí)念。知道你娘對他由愛生恨，還執(zhí)意把她留在身邊?？伤拇_深愛你娘和你這個女兒?！泵芗⌒牡財⑹?。

　　“我娘因為魔尊之愛被天門所棄，最后死于非命。我也因是魔尊的血脈而被天門所殺?！睙o雪萬念俱灰，“所以我本就不該活著。你又何必費心讓孟叔救我?！?p>　　密姬內(nèi)心大悲，淚水滂沱：“初七，是我沒有保護(hù)好你。你娘和我，包括你爹，怎么舍得你死，你是我們的命??！我一定會向天門派討回公道，為你報仇雪恨。我這次來，就是遵魔尊之命帶你回去?！?p>　　“回去？回魔界，我出生的地方。那算是我今生來時的路。不，我忘了我已經(jīng)死了，是前世?！睙o雪心若枯木，“我只愿不喜不悲簡單度日，留在此處和孟叔作伴就好。無論魔界人界，我都不再牽念。你也不必再來?！?p>　　見無雪如此決絕轉(zhuǎn)身離去，密姬一時傷心欲絕。

　　孟婆下工見無雪默然呆坐在桌前背影，一動不動像被誰施了定身法。

　　“我猜你就沒跟密姬走？”孟婆笑瞇瞇地跟無雪搭話，“這是你的吧，小東西真聰明。找到黃泉路來，直沖我叫?！?p>　　無雪轉(zhuǎn)頭看到孟婆手里一只巴掌大的小黑貓，原來是小湯圓。

　　“我的靈獸小湯圓。真可憐，我死了你也活不了?！睙o雪接過小湯圓，“對不起，我應(yīng)該和你解除血契。那你就不用白白陪著我一起死了?！?p>　　小湯圓“喵喵”叫認(rèn)出了主人。

　　“孟叔，你也救救小湯圓吧?！睙o雪懇求著，“那個固魂湯，也給它喝點?！?p>　　“固魂湯，藥材又貴又難得。只剩下一點渣渣，給靈獸吃太浪費?！泵掀乓贿呧洁煲贿吶ブ笏?，“叫密姬下次從魔界再帶點黑色曼陀羅來?！?p>　　小湯圓看著黑乎乎的湯藥，一臉拒絕。

　　“別不識貨，吃了你就成貓妖了，不再是普通靈獸。再修煉個百年，就能成人形說人話?！泵掀沤逃?xùn)著小湯圓，“不是小魔女求情，我才舍不得給你吃?！?p>　　無雪記起自己曾對墨霽說：“小湯圓如果修成人形，一定是女身，因為它那么喜歡你”。

　　無雪提醒自己，已經(jīng)隔世的名字應(yīng)該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