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壑湖心島又迎來一年中最美的八月。從花廳窗格看出去,碧空如洗,庭前鮮花爛漫,清風(fēng)掠過,樹影婆娑。
花廳現(xiàn)在簡單陳設(shè)了一桌一椅一榻。奇怪的是,大梁上有兩根手臂般粗的鐵鏈垂落在地,上面還沾有血跡。
門窗緊閉,只有個男子在書桌前寫寫畫畫。張張都是同一個女子畫像,有的被揉搓成紙團扔在地上,有的放在桌上已留存厚厚一疊。
一葉扁舟靠岸,錢伯提著食盒和季楓從船上下來拾階而上?;◤d大門被打開,一陣風(fēng)涌入花廳。
“墨霽,天氣真好,我陪你在庭院里走走,如何?”
書桌前的男子形容枯槁,不言不語,依舊低頭忙于筆墨。
季楓走過去,見墨霽認(rèn)真地為一張女子畫像添上文字:“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系我一生心,負(fù)你千行淚。”
桌上另一張剛完成的畫,上書:“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
季楓默默長嘆一聲:“墨霽,她已然不在了,你要好好的。否則,她知道也會難過的?!?p> 墨霽慢慢抬起頭說:“我恨她。季楓,她把小湯圓帶走了,卻不帶我走。”
兩個男子對視著,紅了眼睛。
“原來小湯圓也走了。她不在了,她的靈寵自然也不能活。”季楓理解小湯圓的死是對墨霽第二次打擊。
“季楓,她總是那么無情,連一點念想也不給我留。我這兩天睡不著一直在想,為什么她不帶我走,甚至連個夢也不給我。她定是恨極了我?!币坏窝蹨I從墨霽的眼角滑落。
季楓哽咽道:“不是的,墨霽,師命難違,你已盡力而為了?!?p> “她在這里受苦受刑的時候,我什么也沒為她做,更別說護她周全。我如何能原諒自己。”
“墨霽,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你不必故意懲罰自己。畫她的畫像,住她被關(guān)的花廳,吃她吃過的飯食。墨霽,這沒有任何意義。“季楓大吼著,想喚醒最好的兄弟。
“我不是懲罰自己,我這樣做只是想讓自己覺得她還在。季楓,你知道她是孤兒,連唯一的姨姨也下落不明。她走了,沒有人會記住她,就像她從來沒有來過人間。在別人心里,也許她就是凡塵間一粒沙礫??墒菍τ谖遥俏业乃廾?,比我的生命還珍貴。我只有覺得她在,我還能活下去。季楓,你看,我是多么自私,想著她念著她,只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墨霽淡淡笑著說。
季楓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錢伯和季楓離開的時候,暮色降臨。湖心島再次與世隔絕。
墨霽走出花廳,踱步到一棵桃樹,樹下有個小小的土堆,蹲下身柔聲問:“小湯圓,你找到你的主人了嗎?她還好嗎?記得告訴她千萬別把我忘了。我每天每分每秒都在想念她,讓她有時間來看看我?!?p> 墨霽的眼淚紛紛滾落:“如果她不愿意來看我,也沒關(guān)系。我只要她記住我,哪怕記得恨我。小湯圓,你幫我?guī)Ь渥钪匾脑捊o她。我愛她,勝過世間所有一切。”
同一時間,冥界忘川河邊那個黑衣女子身邊多了一只黑色貓妖,一人一貓常常孤獨而沉默地坐很久很久。
一天傍晚,密姬帶著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袍男子走來,男子在無雪身后叫了聲:“夕顏。”
無雪沒有回頭。
“初七?!泵芗ч_口。無雪回過頭站起身,凝視著這個劍眉星眸的中年男子,剎那間就明白他是誰了。
“魔尊。你叫我夕顏,這是你給我起的名字嗎?”
“是,你剛出世,我就想好了這個名字。夕陽下你娘的笑顏,是我見她第一眼,美得讓我永生難忘?!彪x冰廉沉浸在往昔的美好中。
“娘叫我初七,天門叫我無雪,可惜初七和無雪都已經(jīng)死了。我現(xiàn)在無名無姓。夕顏這個名字,是為了紀(jì)念娘親。那從現(xiàn)在起我就叫夕顏?!?p> “好,太好了。我的夕顏,你終于回來了。我一直很想念你和你娘?!彪x冰廉有些激動,“我本以為我會千年萬年孤獨下去?!?p> “回來了?我和我娘都因你而死。魔尊,拜你所賜,我回來的路太殘忍太痛苦了。”無雪渾身顫抖淚流滿面,卻大笑道,“如果可以,我希望從來沒有到這個世上來。你和我娘為什么生下我。我情愿身上從未有你一絲一毫血脈。我愿意扒皮剔骨還給你,從今往后兩不相欠?!?p> 密姬在一旁淚如泉涌。
離冰廉心痛欲裂,忍不住將無雪擁入懷中:“我的夕顏,我的女兒,爹實在對不起你和您娘?!?p> 無雪拳打腳踢,想掙脫離冰廉的懷抱。離冰廉巋然不動,雙臂用力緊摟著自己的女兒:“夕顏,不原諒爹,也沒關(guān)系,從此好好待在爹身邊,爹會窮盡一生補償你,愛護你,照顧你。天門殺你,我就殺盡天下所有仙門?!?p> 被誅殺后,無雪第一次放聲痛哭,語無倫次道:“我絕不原諒你。我恨你,恨極了,還有那些殺我的人,我害怕,我太痛了,痛死了。我不想死?!?p> “我的夕顏,我的心肝,有爹在,不怕不怕。從此看誰敢動我寶貝女兒一個手指?!彪x冰廉嘴里柔聲細(xì)氣地哄著女兒,雙目露出陰森兇光,“誰讓你痛,我就讓誰痛不欲生。誰讓你死,我就讓誰生不如死?!?p> 密姬聽之見之,不禁打了個寒顫。
離冰廉陪著女兒坐在忘川河邊,用自身靈力探了探無雪的修為,道:“身體是好了,但是修為和靈力要重新修煉。原本天門派凡人的內(nèi)功心得就不適合我們魔族。爹爹和你姨密姬都會幫你重新調(diào)息梳理經(jīng)脈,你的修為會日益增進。爹會將魔族最高咒術(shù)法術(shù)和離血劍都傳于你?!?p> “我真的有爹了嗎?”
“傻丫頭,爹爹就你一個寶貝?;啬m和爹一起住吧。爹等這天等了很久了?!彪x冰廉不愿放開女兒的手,“從此以后,不要再和爹分開了。”
“我怎么覺得還是叫魔尊順口?!?p> “隨你,只要你高興。爹爹能天天看見你,就足夠了。夕顏,你不知道,你帶給我多大的幸福和快樂。爹和你從此都不再是孤獨一個人。我們有家了?!彪x冰廉笑中帶淚。
密姬也是又哭又笑頻頻點頭。
十七年后,這對久別重逢的父女終于團圓。
四季輪轉(zhuǎn),轉(zhuǎn)眼又一年,云中壑迎來冬天。湖心島植被凋零枯敗,唯有一樹桃花依舊燦爛怒放。墨霽起了結(jié)界將樹和外界隔開,再用幻術(shù)保留盛景。每日傍晚,他習(xí)慣去樹下和躺在小墳里的湯圓說說話,囑咐小湯圓帶話給無雪。
無雪被祭月所誅,臨死前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深深注視著墨霽雙眸,然后留給他一個絕望而凄美的笑容。墨霽哀嚎著在地上爬行,雙手徒勞地在空氣抓取,眼睜睜看著無雪化作絲絲縷縷煙霧,漸漸消逝在空氣中。
從那天起,墨霽心如灰燼,徒留一具行尸走肉。
十二月初七,是無雪的生日?;◤d桌上照例擺了句章鎮(zhèn)福怡樓食肆的菜,還有一壇太雕酒和兩個酒杯。墨霽和無雪畫像面對面坐著,獨自一個人從早到晚。
季楓總是隨性來去,帶著一身寒氣直接闖進花廳。
“今年冬天特別冷,先讓我暖暖身。太雕,好酒”,季楓自說自話拿起墨霽的酒杯一口悶。
墨霽心生感動,給季楓又斟上酒:“謝謝你,季楓,每年今日都來陪我?!?p> “給你送禮物來了?!奔緱鲝男厍疤统鲆恢幻兹装咨∝堖?,“讓它陪陪你?!?p> 墨霽雙手捧著這只藍(lán)色眼睛白貓咪,小貓咪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了舔墨霽的掌心。
“小乖乖,你是不是餓了?”墨霽拿了小碟子,把桂花糕混合水弄成糊糊,喂給小白貓吃。一會兒白貓就吃光了。
墨霽溫柔地說:“原來,你也喜歡吃桂花糕。你和小湯圓,初七一樣?!?p> 無雪死后兩年,季楓第一次聽到墨霽說出“初七”的名字。
“今日是十二月初七,是我的初七生日。她十九歲了,是長大的初七。那我就叫你小初七。”無雪死后,季楓第一次見墨霽笑得不再苦澀。
季楓將酒又一飲而盡:“墨霽,兩年了,你準(zhǔn)備何時回天脊峰?”
墨霽沉默片刻,低頭道:“季楓,我故意不放初七靈位,總想著她還會回來?!?p> “我懂,墨霽。放了靈位,你覺得無雪是真的不在世,就沒了念想。”季楓和墨霽心意相通,“可是,你想過嗎,無雪如果要回來,是回哪里?她肯定是回到她覺得快樂的所在。墨霽,那肯定不是云中壑不是湖心島,不是這里。”
“這里是讓人失魂落魄,最悲傷之地?!?p> “我猜無雪一定覺得在天脊峰的日子最快樂。記得我們一起住在近舍喝酒賞月的日子。兩年前的大年初一,我們一起去句章鎮(zhèn)游玩。還有很多有趣好玩的事情。”季楓的話句句說到墨霽心里。
墨霽記憶深處的天脊峰茅草屋,微醺的無雪面若桃花,對法雨說:“法雨,我覺得我到天脊峰后,運氣就開始好起來了。有喜歡我的,有送我東西的,我還吃了很多從未見過的好東西。真的,法雨,我有時候都不相信,以為做夢呢。”
一層水霧蒙上墨霽的眼睛:“是,初七最喜歡天脊峰?!?p> “那就和我一起回天脊吧。墨霽,我剛剛得知在我們下山歷練途中,師傅收到一封告發(fā)無雪是魔族的匿名信,所以無雪才會遭此劫難。難道你不想查出匿名者是誰。”季楓提醒道,“無雪肯定希望我們幫她查出真相?!?p> 墨霽陷入沉思,沒有說話。
季楓趁熱打鐵:“你不幫無雪,誰還會幫她。你自己說的,在這個世間,她只有你?!?p> 墨霽抬頭看了看花廳四周懸掛的無雪畫像,終于慢慢點了點頭。
晶七郎
按現(xiàn)代的說法,墨霽是得了嚴(yán)重的抑郁癥。 那季楓這個好兄弟,就是最好的心理醫(yī)生。 相比墨霽,季楓是個理智大于情感的人。這樣的人,因為愛得保留,所以很少受傷。只是,有時候,季楓也會暗自羨慕墨霽在情愛方面的“肆意妄為”。 勇敢,是要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