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留釣魚人吃過飯后,釣魚人不住地向老人表示感激,老人沒有回應(yīng),一個勁兒的嘬著旱煙,煙鍋?zhàn)永锏幕鹦亲佑臣t了晚霞,老人的臉色黝黑,透著紅光。一鍋煙燒完,用指頭使勁摁一摁再猛地吸一口,憋紅了臉,老人快要把自己的肺吸了出來,吐過一口濃重的煙霧,老人和釣魚人完全進(jìn)入了云層里,接著,老人托著煙鍋?zhàn)油菪瑤妥由线圻圻鄣厍蒙蠋紫?,煙葉灰燼像是長在了鍋?zhàn)永?,老人托著煙鍋?zhàn)虞p輕地往門柱石上砸,退出來黑色塊狀灰燼。
等老人的第三鍋燒到一半,釣魚人不再口若懸河地說自己種五畝地的偉大構(gòu)想,也不再吹噓老人的臘肉、新米、米湯、野菜,在一旁紅著眼睛,聲音也沙啞了,“大伯,我還想喝米湯?!?p> 老人用大拇指捏滅了煙鍋?zhàn)?,收進(jìn)了懷里,走到灶房,端出一盆如鮮牛乳的米湯,“娃,喝吧!”釣魚人接過盆子,仰起脖子往下順,顯然是渴極了,咕嘟咕嘟咕嘟,他的喉結(jié)勻速地跳動,激蕩著周圍的空氣,米湯特有的香甜味道從他的喉嚨里向外輻射。
老人喝了一口搪瓷杯子里的大葉子茶,紅色的茶湯,杯壁掛滿了紅色的茶銹,分不清茶水紅還是杯子里面是紅色。喝完了茶,倒了電壺里的水,續(xù)滿了茶杯。
老人自稱張德才,小名叫狗娃,“名字丑,娃才好養(yǎng)活”是老一輩代代相傳的信條。對釣魚人來說,他也不好意思嘲笑狗娃,釣魚人說自己叫王興發(fā),小名叫驢兒。老人聽了,直呼,“你叫驢兒,我叫狗娃,你我都不懂事啊?!?p> 狗娃摸出煙絲兒,又摸出來紙卷兒,遞給驢兒,驢兒把煙絲甜進(jìn)紙張,手指嫻熟地打了個紙卷兒,煙絲兒完整地被紙卷包了進(jìn)去,沒有一絲空隙,接過洋火,嚓~火光映紅了他的臉龐,顯現(xiàn)稚嫩的輪廓。
抽著煙,驢兒沒有說話,狗娃嘴里嘬著煙鍋?zhàn)?,煙火明明滅滅,照亮他臉上那溝壑縱橫的輪廓。狗娃的煙鍋?zhàn)訜艘诲佊忠诲?,驢兒的腳邊堆起了煙頭。
狗娃四十歲的時候,二十八歲的老婆懷孕了,他這個二十八歲的老婆十六歲就進(jìn)了他家的大門。那時候,狗娃還不叫狗娃,有一個文縐縐的名字,“藝軒”,藝軒是老爺家的獨(dú)子,老爺和太太家大業(yè)大,也就由著他不管。
藝軒的老婆叫“夢蓮”,夢蓮是鄰村的大家閨秀,夢蓮過門的時候,藝軒成天都去塘里釣魚,沒有哪一天完完整整待在家里,就連飯菜和水都靠長工挑著擔(dān)子送到塘邊,藝軒恨不得到塘邊搭個棚子,事實(shí)上,他還的確這樣做了,家里堰塘一共十來個,他足足有九個棚子,另外五六個塘是剛挖一年半的,比起那些祖?zhèn)鞯睦咸磷樱绿留~不大,藝軒也沒興趣。哪一塊地蚯蚓最多,哪里下釣必中,藝軒比誰都清楚,藝軒大可不用釣魚,直接派家里的佃戶下水抓起來給他裝在大籮筐里,裝滿幾百來個沒有問題,藝軒家有的是塘,有的是地,有的是佃戶長工。
藝軒的父親兼??從祖輩手里繼承了茶場和將近兩百畝良田,到了藝軒娶了夢蓮的時候,就只剩下一百畝田地,老東家好釣魚,釣高興了就好賞,家里的產(chǎn)業(yè)也就散去大半,藝軒娶了夢蓮第八個年頭,兼??就算再想抱孫子,也熬不住了,次年,藝軒的生母張劉氏也積郁成疾,撒手人寰,這以后,狗娃扔掉了手里的魚竿,家族的產(chǎn)業(yè)有了好轉(zhuǎn)的跡象。
二十八歲的老婆有了孕吐反應(yīng),藝軒看到說不上有多高興,當(dāng)即讓家里的長工劃著船去塘里網(wǎng)幾條筷子長的鯽魚,吩咐廚房老媽子給夢蓮補(bǔ)身子。
等到夢蓮懷胎到第九個月,夢蓮隔不久上吐下瀉,家里接連換了幾個丫鬟伺候,都沒能有所改變,夢蓮?fù)χ蠖亲?,央求藝軒把自己的貼身丫鬟和廚房的老媽子換回來,藝軒的眼神日益空蕩,周圍的郎中都請了個遍,居然都不知道夢蓮是個什么病癥,喝到第三副保胎藥,夢蓮怎么也不喝了,十多天來,打碎了不下二十個碗。
不久后,夢蓮早產(chǎn),藝軒親自備好的熱水和毛巾,接生婆滿頭大汗趕到時,在臥房外焦急踱步,接生婆突然闖出來,“頭太大了,出不來,難產(chǎn),保大保小。”藝軒機(jī)械地說,“保大,保大。”說完癱倒在地上,眼睛里突然失去了光明,“點(diǎn)燈,點(diǎn)燈,天黑了,給夢蓮點(diǎn)燈,來人啊。”藝軒焦急的吼著,家里的長工走進(jìn),扶起了他,到太師椅上坐下,“老爺,天還亮著,你看不見了嗎?太陽還沒有落山?!?p> 藝軒摸到桌上的茶杯,大怒,“天黑了,看不見嗎?快給夢蓮點(diǎn)盞燈?!鄙砼缘男』镉?jì)咕噥著,“老爺是不是瘋了?!遍L工瞪了他一眼,把小伙計(jì)拉到身后,怕少爺動手打他。藝軒嘴里叫著,“點(diǎn)燈,點(diǎn)燈啊,夢連在生孩子,點(diǎn)啊,你們點(diǎn)啊?!闭f著,眼里流出淚來,蜷在太師椅上忙所有人昧了良心。
長工們圍攏來,小伙計(jì)湊上前去,點(diǎn)了盞油燈,拉著少爺?shù)氖中⌒囊硪淼乜拷鴦拥幕鹈?,回頭沖大伙小聲說,“少爺看不見,也聽不見。”一下子,現(xiàn)場炸開了鍋,有幾個長工嚷嚷著帶走了主家的家具,不一會兒,長工們散去一大半,還有幾個長工怔在原地,藝軒嘴里含混著,“點(diǎn)了就好,點(diǎn)了就好,夢蓮怕黑?!?p> 過了半柱香時間,有幾個長工回來了,帶著幾個郎中,又是銀針扎,又是藥丸沖服,又是推拿順氣,少爺終于清醒過來,接生婆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少爺沖進(jìn)去,只聽一聲悶響,又暈了過去。
鮮血染紅了棉被,接生婆滿身血跡,倒在血泊里……雙眼圓睜,嘴大張著,歪在一邊,抽抽著喘著粗氣。那以后,接生婆沒有再接生,那以后,藝軒沒有再娶,靠著家產(chǎn)開辟了塊地基,蓋了幾間房,也就是老人現(xiàn)在的房子。
藝軒積極響應(yīng)黨的政策,主動把土地上交給了國家,親信的長工、丫鬟,老媽子,伙計(jì)也都在屬于自己的土地里耕種,接生婆也在自家多出來的那半畝地里耕耘,在一茬又一茬青黃交替里抹去了往事的痕跡。
老人的煙斗抽干了,煙袋空蕩蕩起來,籠罩著兩人的煙霧退散開,兩人再次看到彼此的臉龐,都老了許多。
“狗娃,這是我給我那未出世孩子取的名字。”老人平靜地吐出一口煙氣,夾著煙霧,飄在空氣中,往事如煙,隨風(fēng)消散。
釣魚人循著夜半的明月回家去了,狗娃把清冷的月光關(guān)在木門外,月亮悄悄順著門框的間隙,和狗娃打了照面,一瞬間,狗娃對夢蓮的思念涌上心頭,一時間排解不開,只好摸著黑撿起化肥袋子上的細(xì)長的煙葉子,剪成一指寬的碎段,收進(jìn)了書本大小的編織袋里,再剪些碎末用煙葉段裹起來塞進(jìn)煙鍋?zhàn)永铮袅宿?,點(diǎn)了火,砸砸砸~地抽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