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生活從我醒來一直到晚上都變得非常的糟糕，但相對我以后捉襟見肘的日子卻不知好了多少，只是那時的我沒能料想到。早上醒來就兩眼發(fā)暈，出門忘記穿工作服，到了站點才發(fā)現(xiàn)。上午電動車騎到半路就沒了電，我推了3公里才回到公司，全身都濕透了。下午送錯了快遞等到顧客給我打電話才知道，我一邊道歉一邊開車趕過去，心中不停的安慰著自己：“幸好沒有投訴我，可是王林和王木木實在是太像了?！蹦翘斓奈以诓粩嗟臓顩r和道歉中度過。張帆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一整天游離在狀況之外，晚上8點收工吃飯時，他來到我身邊坐下。
“凡哥，看你今天心不在焉的，出什么事了嗎？”他端起酒杯碰了我的杯子，我的酒從開始到現(xiàn)在一滴沒動過。
“沒什么，就是昨晚失眠了，沒睡好?！?p> “干我們這一行沒別的，就得要睡的好，不然哪來的精力一天跑一百多公里送快遞?！?p> “沒看出來，你都有這覺悟了?！逼饺绽锏膹埛雌饋響袘猩⑸⒌模@句話讓我改變了我對他不少看法。
“凡哥，你說像我們這種待在小城市做一個送快遞的是不是特別沒追求？”他喝了一口酒，深沉的問道。
“那得看你想要的是什么了？”
“我想要的？我羨慕那些逢年過節(jié)回來穿著新鮮靚麗衣服，開著好車的人，不像我們大過年的還要送快遞?！?p> 我點了點頭，繼續(xù)聽著。
“你呢？凡哥，你的追求是什么？”
“我就喜歡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自由，無拘無束?！?p> “那我看起來是不是特別好高騖遠？家人都說讓我腳踏實地，干好現(xiàn)在這份工作?！?p> “話聽起來沒錯，但是不能這樣說，每個人不一樣，想要的自然也不一樣。我喜歡自在，這個工作也不會讓我感到喘不過氣，所以就適合我。但有些人，他們天生就喜歡冒險，不習慣像水一樣平靜的日子，所以就應該出去闖蕩?！?p> “那你覺得我出去可以創(chuàng)出一片天嗎？”張帆非常真誠的看著我。
“我給不了你答案，沒有人一開始就知道最后的結局?！?p> “凡哥，謝謝你，本來想著安慰你的，沒想到反過來被你安慰了?！?p>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安慰和被安慰也是這樣。和你聊了之后，我也輕松了許多?！?p> “是嗎？那就好。來，感情深，一口悶。”說完他一杯干了下去，我給自己換了半杯涼白開喝下，兩人在夜色中相視一笑。
張帆很少和我聊生活的事，這次之后的不久，他就辭職了。他離開這座城市的那天，我去送行。他說：“凡哥，我想出去好好闖蕩一番?！闭f話時他雙眼望著南方，那是火車將要開往的方向?！俺媚贻p，好好努力?！蔽艺f。我們兩擁抱過后，他踏上火車，去了遠方。此后，我沒有他的消息，也沒有再見過他。不久后，我甚至忘記了那晚的聊天。
對著日記本檢查記憶成為了我每天睜眼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必須的一件事情。起初我還抱有幻想，希望醒來以后記憶就會恢復如初，車禍后經歷的種種都只是一個夢。但是現(xiàn)實是殘酷的，每次對完日記，我就會發(fā)現(xiàn)我能記住的東西比前一天又少了一天。我的記憶從車禍那天作為分界點。車禍之前的事即使再久遠，只要我努力去想，總會在腦海里看見一些殘影。車禍之后發(fā)生的，倘若我再特意去記，隔了一段時間后就會被我徹底遺忘，無論怎樣都想不起來。我開始害怕睡覺，我想只要不睡覺一直盯著日記本，那么我的記憶就不會被偷走。于是凌晨過后我不停的喝著咖啡，一杯又一杯，但只要我一閉眼，再睜眼時日記那頁的內容就會變得模糊不清。這一事實讓我非常的沮喪，我無能為力，眼睜睜的看著日記本停留的頁數(shù)從15天變到10天，再到7天。
周六回去前的一天我向公司請了假，周四晚上睡覺時我吃了安眠藥，那是我第一次吃。我不想讓父母看到我憔悴，毫無生氣的臉，這個月，我被丟失的記憶擾亂了心智，生活變得亂七八糟。晚上我不再參加同事之間的活動，回到家就把自己關起來，一整夜的看著日記本。白天，我只求白天早點結束，我送出去的快遞一天比一天少，投訴一天比一天多，很多時候我都在路上發(fā)呆。
周五醒來時已經過了中午，對面學校的下午的上課鈴聲剛好響過。醒來的我躺在床上看著墻壁，一時之間竟想不起來自己在哪里。醫(yī)院劉主任給我安眠藥時就說：“吃了它醒后會讓人顯得昏昏沉沉，頭昏腦脹。所以你一次別吃太多，也不要總是吃，容易上癮”。我躺了幾分鐘，等到肚子傳來咕嚕嚕的聲音時大腦才重新開始思考：“今天周五，我現(xiàn)在在出租的房子里，晚餐前需要開車回家”。我伸手摸到柜子上的手機點了一份外賣，起身來到浴室。我在浴室的噴頭下沖洗了20分鐘才醒過來，我就直直的站著，水流從頭頂一直流到腳底，喚醒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細胞。洗完澡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伸手摸了摸臉，突然流出了眼淚。我很感性，看到落花流水，生離死別都會重重的嘆氣然后移開眼睛。我害怕失去，也害怕朋友忘了我。可如今這一切都在一點點的變成現(xiàn)實，我失去了生活，忘卻了朋友。
我開車在經過我出車禍的地方停了下來，這里已經修了圍欄，立了警示牌。我站在圍欄邊，往下面看去想找到我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可是河水上漲，那里已經被掩埋了，身后循環(huán)播放著一首老歌《讓一切隨風》。一首歌結束，有車從我旁邊開過鳴笛減速，我回過頭向司機示意沒事后，他就加速遠去，謝謝兩個字還停留在我的嘴邊。我開車離去時想起了一句詩：“水流無限似儂愁”。
離村子還有幾里路就可以看到裊裊升起的炊煙和星星點點的燈光，燈光的位置看起來是小龍和小芳家，小時候一起玩耍時，他們是最早被喊回去吃飯的。村子里的房子錯落有致，大多是瓦房，后面新建的樓房雖然豪華，卻少了舒適感，過去都是一大家子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房子之間散落著毛櫸樹，桑樹和桃樹，石頭鋪成的小路在房子間蜿蜒，把各家各戶串在一起，路兩旁還有鬼針草和狗尾巴草。在村口的入口處有幾棵銀杏，聽說已有幾百年的歷史。車剛在家門口停下，小耳就會跑出來迎接我。小耳很聰慧，他似乎能分辨出車子的聲音，不同人的氣味。如果是別人家的車開過或是別人來到家里，他都躺在庭院里一動不動。小耳跟著我來到客廳，母親從廚房端出了最后一道菜。餐桌上擺著的鹵雞爪，清蒸魚都是我喜歡吃的。
父親吃飯必喝酒，一次在醫(yī)院檢查后，醫(yī)生建議少飲酒，母親就把父親喝酒的杯子換成了小杯。母親和我不擅長喝酒，但是逢年過節(jié)都會喝些。
“最近工作怎樣？有沒有漲工資？“父親問。
“和以前一樣，每天送送快遞。工資漲了一些，每月來回的油費錢有了?！?p> “三輪車也要開的慢些，別圖一時快?！备赣H說。
“知道，我又不開快車?！?p> “多吃一些，外面的那些外賣沒什么好吃的，那些商家就只會賺錢。”母親夾了好些肉放到我碗里。
“有時間你也學著自己做，做的再難吃，總比外面的健康?！?p> 我聽著一直點頭，他們沒有直接問我的身體狀況，但一直旁敲側擊。我的健康，生活，他們都一直惦記著，世上也不會有人比你的父母更掛念自己。我掩飾的很好，正常的吃飯，正常的說話，他們沒有起疑心。
晚飯過后我回到了房間，一切還是熟悉的樣子，雖然我不常在家，母親還是會隔三差五來打掃衛(wèi)生。我在書桌前坐下，看著眼前的書架陷入了沉思，最近我總是一個人突然的發(fā)呆。我想，如今我只能記住7天內發(fā)生的事情，之后每過一天，我能記住的事情就會變得越少，也許最后會變成一分一秒。如果真的變成這樣，那意味著我完全無法記住新的事情，那我該如何生活，我還能有未來嗎？我打了一個寒顫，拿起手機給劉主任發(fā)了一條短信。
“劉主任，我明天上午過去檢查，你看能不能幫我安排下?！?p> “可以，你直接過來就好?！笔謾C還沒放下，劉主任的消息就回過來了。
“謝謝?！?p> 我從背包里拿出日記本寫下今天的生活，里面還有許多的便利貼。我發(fā)現(xiàn)，在我回想今天的事情時，車禍那天的記憶就會跳出來，而且變得越來越清晰。我睡下時，看到庭院里的月光還很明亮。
第二天太陽還沒出來母親就在菜園里忙活了，父親一邊幫忙打水一邊在葡萄藤下喝早茶，葡萄藤的葉子蒼翠欲滴。在有些人的眼中，農村和閑這個字是相等的，其實這里的人順應大自然的規(guī)律辛勤的勞作，他們的生活才是充實的。我在窗前伸了懶腰，在家的感覺令人舒適，但一直衰退的記憶讓我惶恐不安——我的記憶減少到了6天。早餐時我和爸媽說公司有事需要回去，他們讓我路上注意安全。
醫(yī)院的氣味充斥著化學品的味道，還有人的喜、怒、哀、懼、愛、惡、欲，讓人感到壓抑。我?guī)е谡謥淼搅藙⒅魅蔚霓k公室，劉主任姓劉名念，我們在兩個月前的一場大暴雨中認識，那時的我還能記住很多東西。那天的雨來勢洶洶，說下就下，我送快遞路過楓林路時看到一輛車在水里拋了錨。我過去問是否需要幫助時，司機點了點頭，于是我們兩一起把車推到了安全的區(qū)域。我走的時候他遞給了我名片，從名片上我才知道他是我們這里最年輕，也是最權威的腦科醫(yī)生。之后的一個月我又給他送過好幾次快遞，于是漸漸熟絡了起來。在我發(fā)現(xiàn)記憶出現(xiàn)問題后，我就把我的狀況發(fā)給了他，他讓我有時間去醫(yī)院再做一次詳細的檢查。
“劉主任，這是我上次的檢查報告和CT，你看下?！蔽覐谋嘲锬贸鰪募依飵С龅牟±龍蟾妫瑒⒅魅谓舆^報告示意我坐下。
他認真的的看著每一頁，我緊張的盯著他，此刻在我眼里他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從報告沒有看出什么，”他把報告遞給我，“這樣吧，我們再做一個詳細的檢查?！?p> “那麻煩你了，劉主任?！?p> “沒事，我們現(xiàn)在就過去CT室。”
“好的?！?p> ........
從醫(yī)院做完檢查等待結果的日子里，我一邊小心翼翼的工作一邊在網上搜索大量關于大腦，如何提高記憶力，如何減緩記憶衰退的文章和方法。網上的回答千奇百怪又千篇一律。我還加了很多群聊，有一位網友和我聊了會就給了我一個老中醫(yī)的地址，他信誓旦旦的說：“我之前的癥狀和你一模一樣，就是用了老中醫(yī)的土方，開了幾服藥才吃好的?！蔽野胄虐胍山o了他200元介紹費。第二天趁著送快遞的時間我找到了地址上的地方，在一個巷子里，非常的隱蔽。我很驚奇這座城市還有我沒去過的地方。最終我花了1000多從一個老郎中手中買了兩副藥，那個老郎中看起來60歲來歲，帶著一頂藍色的帽子和一副老花鏡，留著山羊胡，眼睛旁邊還有一顆痣，說話時嘴角不停的抽搐。回到家煎出來的東西味道令人作惡，雖說良藥苦口利于病，但我看著藥罐里烏漆嘛黑的“藥”始終沒敢下口，全部倒進了洗手間。那晚我退出了群聊，也沒有找那個網友討要說話，畢竟我沒有試過。
劉主任在周一的晚上給了我電話，那時我正在用便利貼寫下一些重要的事情貼在墻上，看到是劉主任的電話，我急忙放下手中的工作。
“喂，劉主任?！蔽蚁却蛄苏泻?。
“這么晚，沒打擾你睡覺吧?！?p> “沒，沒這么早睡，也睡不著?！蔽铱嘈χf。
“你的報告出來了，我和你說下專家組的討論的結果?！?p> 我沒有說話，但內心十方的緊張，拿著手機的手不停的抖動著。
“我們看了你大腦的CT照，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的地方。再結合周六對你做的測試，我們也查閱了國內外類似的案例，但我們仍然無法解釋你記憶丟失這個情況，因此也不知道你的記憶力會進一步下降還是會恢復?！眲⒅魅瓮Ａ藭?，接著說道，“很抱歉，沒有幫上你的忙?！?p> “是我麻煩你了，劉主任，謝謝你這幾天的幫忙，其實我應該知道是這種結果?！蔽胰缤沽藲獾钠で颍f道。
“我這邊給你開一些增強記憶力的藥物，明天給你寄過去?！?p> “謝謝。”
“那你多休息，再見?！?p> “再見?！?p> 我看著手機，想起蕭伯納說過，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躊躇滿志，一是萬念俱灰。而此刻的我就是萬念俱灰，什么未來，什么升職加薪，什么執(zhí)子之手，什么兒孫滿堂如今都成為了泡沫，看不到任何希望。我關上燈躺在黑夜里，蜷縮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