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翁郜所說的涼州乏糧也絕非虛言,府庫早已被此前作亂的嗢末人搬空了,他甚至已經(jīng)寫信向沙州使府求糧,只是遲遲沒得到張淮深的答復(fù)。
一旁的張淮詮扯了扯張承奉的衣角,張承奉知道多言無益,對上首的翁郜拱拱手,又坐了下來。
那邊張淮鼎也是暗自心里嘆氣,本來只是來涼州使府問問沙州接應(yīng)兵馬的下落,那翁郜也很給面子,大家和和氣氣吃個飯,溝通一下兩鎮(zhèn)感情,沒想到居然演變得有點劍拔弩張。他出聲打了個圓場,道:“翁使君,回鶻狼子野心,卻是不可不防,平地上防備騎兵必起堅城固壘,若是他們占據(jù)了甘州,還需早在邊境做些準備?!?p> 翁郜淡淡道:“我已有安排。不勞沙州各位費心?!?p> 已有侍從端上了些食物酒水,翁郜招呼一聲,眾人便各懷心思吃完了這一餐。
張家一行人告退出衙后,李明振在經(jīng)過子城門樓時嘆息一聲,
他嘆道:“此番請托涼州出兵不成,等秋天一過,北邊越來越多過不下去的回鶻部族自然要到甘州境內(nèi)逐食,開了一個口子,部落越聚越多,想趕也趕不走了?!彼窒胩脱g馬鞭,不過最終只是摸了摸榆木上箍著的銅環(huán),對自己兩位妻弟道:“算了,能接到兩位郎君,我也算不虛此行,我們自回沙州便是?!?p> 張淮鼎、張懷詮也只能點頭稱是。
在涼州姑臧城和相鄰的甘州治所張掖城間直通的官道上,等距分布著兩個重要的唐軍據(jù)點,靠近涼州一側(cè)的天寶縣(舊名番禾,今甘肅永昌)和靠近甘州的刪丹鎮(zhèn)(今甘肅山丹附近)。天寶縣是縣城治所,人口多些,自然城池也大,刪丹則更偏向一個軍鎮(zhèn)。發(fā)源于祁連山的張掖水(今黑河)往東北流出,其中一條支流刪丹水就在刪丹鎮(zhèn)折向西北。李明振一路行來,知道路上驛程,便要帶著張家人沿這條大道返回沙州。
當晚,敬翔見從使衙歸來的張承奉面有愁色,便問了問緣由。聽張承奉將白天事情說了一通,聽完后他也只能沉吟不語。
次日,張家一行人收拾妥當,便隨李明振帶來的三十騎向西而行,不過在行了近一日,接近天寶縣時,車隊和陰清兒領(lǐng)著的兩百沙州軍在道上撞了個滿懷。
陰清兒和手下部將中和張家車隊中過去都是熟人,更別提陰清兒還是張承奉母親陰氏的族弟。各自打了招呼后,陰清兒和張家眾人在一架馬車旁圍成了一團。
李明振卻是劈頭蓋臉地向陰清兒發(fā)問道:“你這些日子去哪了???”
被這大嗓門一吼,陰清兒面上顯得有些無措,辯解道:“我本在刪丹鎮(zhèn)駐留,準備涼州鬧亂一平就趕來涼州等兩位郎君車架。這不是新有回鶻越境,我看他們勢力越來越大,便想著從刪丹往北,沿著張掖河北岸探探他們虛實?!?p> 張淮詮好奇問道“如今回鶻狀況如何?”
陰清兒:“他們從合黎山口過來,張掖河北現(xiàn)在均是回鶻的氈帳,沒敢往合黎山口探,不過大略估計一下,總數(shù)應(yīng)當不下千帳。接著我便想著向尚書回報此事,往肅州去了?!?p> 李明振苦笑一聲:“今天是千帳,來年便有兩千帳,再轉(zhuǎn)年就有四千帳?!闭f完話鋒一轉(zhuǎn),對
陰清兒問道:“你都走到肅州了?你是見回鶻勢大,想著竄回沙州吧。你怎么又回來了?”
陰清兒哪能收到了這番夾槍帶炮的嘲諷,急道:“李司馬,使府里有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不接到兩位郎君,我斷然不會回沙州復(fù)命?!?p> 張淮鼎拉住陰清兒,又對李明振道道:“李司馬且住?!庇洲D(zhuǎn)頭問向陰清兒,“你在肅州可曾見到索仁安索防御使?”
陰清兒點點頭,道:“索副使前些日子剛剛摒卻了涼州兵,對我還另有交代。他已經(jīng)向尚書發(fā)書狀說明回鶻軍情了,還派出哨騎延邊哨戒,往蓼泉和福祿增派了兵馬,甘州龍王邀他出兵共擊回鶻,他也一并報給了尚書,還在等沙州消息過來。只是肅州兵也不多,只怕難以抵擋回鶻人,我看索防御使應(yīng)是無意出兵。
如今回鶻人縮到了張掖河北岸,甘州境內(nèi)零散部落也都收攏在甘州城里,河南岸的官道倒是清靜好走。正好接了郎君一家,我們共回沙州便是?!?p> 索仁安是肅州防御副使,這還是過去肅州屬歸義軍管轄時做的任命,后來防御使去世,肅州也劃歸涼州管轄,沙州也不好再行任命,這防御使就一直空了下來,由索仁安這個副使代管州中事務(wù)。涼州前后派出的些個官員都被他給趕走了。
前段時間翁郜派人前往肅州意圖接管本地軍政,不過索仁安沒理會涼州的命令,直接將這伙人趕了回來。
陰清兒接著說道:“我從索副使那回來時經(jīng)過甘州城內(nèi),見到那龍家龍王了。甘州城自涼州兵退出后,城內(nèi)各部族推焉耆王龍王掌事,如今散居城外的各部都被收入城中,城內(nèi)通頰、吐谷渾,黨項人,還有些漢戶大概一兩千戶,如今見回鶻人放馬山南,都驚惶不安。龍王已經(jīng)遣使和回鶻人交涉,不過還沒有結(jié)果。他想央我這兩百人留下一同守城,不過這我哪能答應(yīng)?!饼埣胰吮臼窃谘申壬⒌娜N人,吐蕃回鶻爭奪安西時被趕到了河西走廊上,舊時王家譜系仍在,仍然統(tǒng)領(lǐng)著肅州附近的龍家部族,沙州人稱其為龍王。
“可知淮深大兄有何打算?”張淮鼎問道。
陰清兒道:“這我就不知了?!?p> 李明振在一旁道:“現(xiàn)在是農(nóng)忙的時候,部落里的牛馬也要下崽,團練蕃兵都征發(fā)不得,沙州瓜州的衙兵鎮(zhèn)兵加起來也出不了許多人。路上消息來來回回,再以張淮鼎那遲緩性子,等他得到消息再拿主意,出兵的時候只怕甘州城已經(jīng)被回鶻人拿下了?!?p> 張承奉心里嘆氣,看來這甘州已是這一部回鶻的囊中之物了。
敬翔一直沉默不語,只是在一旁靜靜聽著,此時他突然開口道:“我有一策,可以讓涼州出兵甘州?!?p> 見眾人目光轉(zhuǎn)來,敬翔笑一下,道:“說來也簡單,翁刺史既然有意要向沙州使府借糧,那就請陰將軍上門轉(zhuǎn)達張使君的意思,說是沙州愿意出糧,請他派發(fā)軍士前往肅州取糧。帶涼州兵動,回鶻人如何能知道兵馬是做什么的,在其中稍動手腳,自然能讓兩家刀兵相向。
張淮詮問道:“這個時候請他取糧,他不會生疑嗎?”
敬翔道:“自然會,不過就算他起了猜忌之心,涼州乏糧應(yīng)當做不得假。靈州不派人出糧,除了沙州使府他也沒有別的指望。就算翁郜真是小心萬般,和了回鶻王通了書狀,作了不戰(zhàn)之約,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兵派出來,便不是翁郜能管得到的了。到了涼州境,自然另有對策?!?p> 敬翔說的稍動手腳,另有對策,張承奉也能猜到一二,只怕是計無好計。以前倒是沒看出來敬翔是這么個陰險人物。
張淮詮點點頭,對張淮鼎道:“事到如今,先把涼州兵馬騙出來再說。到時候涼甘肅三家合兵之勢一成,許能嚇退回鶻人也說不定?!?p> 敬翔接著道:“真要成三家合兵之勢,那甘州城內(nèi)能應(yīng)當能聚攏最多人馬,不過城內(nèi)族屬混雜,又非戰(zhàn)兵,只能算是烏合之眾,就按他們能湊出兩千人算。肅州那聽陰將軍所說,也能出戰(zhàn)兵一千。料敵從寬,回鶻人就算兩千帳,能出兩千精兵,還有些許輔兵雜虜,以甘肅兩州的人馬肯定不足以應(yīng)對,關(guān)鍵就看能從翁刺史那騙來多少人了。那甘州城內(nèi)如今主事的龍王有擊卻回鶻的意圖,但苦于力量不足,如今我們愿意給他找些援軍,他求之不得,那里最好說服。肅州的索防御使和沙州諸位牽扯頗多,想必請他出兵也不成問題?!?p> 隨著敬翔一句句展開,李明振的眼睛也越睜越大,道:“好!便須按此法行事!”
“借糧這個由頭猶顯不足,只怕涼州能出一個防戍都數(shù)百兵將就不錯了?!睆埢丛徚ⅠR給他潑了盆涼水。
“若是守城,倒是可以一戰(zhàn)。”
“回鶻人見人多又怎么回來攻城,城外的草場都是他們的,他們耗得起拖得起?!币粫r議論紛紛。
李明振指指陰清兒,道:“這還有兩百精騎?!?p> 陰清兒有些為難:“使府給我的命令是接回二位郎君……”
張淮鼎抬手止住了又要嘲諷的李明振,道:“此事倒不是不可行,只是縱使我們擊退了這部回鶻人,那翁郜也不會對我們有所感激,恐怕惱怒還要多些。龍家過去就聽歸義軍使府號令,如果我們這次再借勢占了甘州城,到時候只怕兩家藩鎮(zhèn)間就不是之前簡簡單單派些人馬索權(quán)這么簡單了。翁郜要是告到朝廷那,尚書大兄也要為難?!?p> 李明振又惱怒起來:“二郎!你倒是和太保大人一樣,做事慮這慮那,當年那中使來時……。”
張淮鼎沒說話,像是想起來什么,看向張承奉道:“七郎怎么一直沒說話,你覺得呢?”
張承奉倒是早就下定了主意:“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依此計而行就是?!?p> 張淮鼎笑了笑:“你又覺得這是應(yīng)該做的事情了?”
張承奉正色回道:“國家蕃屏,不戰(zhàn)便棄土失地,難道是應(yīng)該的嗎?”
看了眼四周眾人,張承奉接著道:“龍家人掌握的甘州民戶、翁郜統(tǒng)轄的天平軍兵士、肅州索防御使所管的各鎮(zhèn)鎮(zhèn)兵,如果能合兵一處,勉強湊出四千人馬,確實是不懼這千帳回鶻人,只怕三家各自為戰(zhàn),即便回鶻未成氣候,這仗也打不得。到底還需有人居中號令?!?p> 眾人也明白是這個道理。先是看向李明振,接著又看向張淮鼎。要說能承擔這個責任的,在場的也只有這兩人了。不過李明振官位雖高,家中勢力也大,但不知道是不是他性子耿直,在沙州使府頗不得用,一直也沒個職務(wù)差使。
這群人里張淮鼎倒是起個居中粘合的作用,不過他沒有職務(wù),和李明振一般尷尬。
陰清兒見張淮鼎似乎拿定了主意要打,有些無可奈何。他突然回頭招了招手,對著自己那隊正在一旁歇息的兵士叫了一聲:“汜建立,過來。”
一個卸了一身皮甲,斜戴著兜鍪,正坐在草地與身邊眾人扯閑篇的軍將被身邊人推了兩下,才驚醒一般小跑著過來了,腰包里鼓鼓囊囊。
“把你腰上的東西拿出來吧?!?p> “可……可這不是要帶給尚書的嗎?”汜建立驚道。
“讓你拿你就拿。”陰清兒居然是上手直接從他腰間掏了起來,摸出一個物件。那物什手掌見方,帶著扭把,表面淌著黃銅赤紅的光華,正是一枚大唐官印。陰清兒取出此物,便遞向了張淮鼎。
張淮鼎不明就里地接過,翻過一看,印面陽纂著六個大字,“肅州防御使印”。
陰清兒解釋道:“這是索仁安防御副使托我轉(zhuǎn)交給尚書的。前段時間涼州派人討要,被他搪塞了過去,尋思此物放在肅州終是不穩(wěn)便,便托我?guī)н€給尚書?!?p> 肅州如今歸涼州統(tǒng)轄,肅州防御使也得由涼州任命,光有這一方印章,自然是做不得數(shù),不過張承奉知道,用這方印騙騙那些龍家部落,卻是足夠了。用得好了,涼州兵也能誆過去。索仁安如今讓人把印帶回沙州,他和肅州鎮(zhèn)兵的立場已經(jīng)不言自明。
李明振湊上前看了看,道:“若是二郎你做肅州防御使,那索仁安也放不出個屁來?!?p> 張淮鼎也明白個中道理關(guān)鍵,不過此事到底還是不好做,當即道:“取紙筆來,再化些墨,我要寫幾封信?!?p> Ps:884年是河西歷史上很混亂的一年,也有許多圍繞這一年的敦煌文書開展的研究。這一年里涼州嗢末鬧亂,翁郜從甘州刺史變成了河西都防御使、涼州刺史,肅州防御副使向歸義軍報告河西都防御派人上門索要肅州防御使大印,甘州的龍家人開始嘗試和回鶻人和談。
歷史上回鶻人在甘州立起牙帳的時間沒有定論,有人認為是在884到887年之間。后來被稱為甘州回鶻的這一部回鶻在河西勢力大張,成為了這一地區(qū)的統(tǒng)治力量,大概十多年后就能打得沙州叫爸爸了,字面意義上的叫爸爸。
最終這一部回鶻的命運是在北宋時被強盛的西夏攻破,那就是小說《敦煌》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