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奉、敬翔和陰清兒在一個軍將帶領下走到了在使府中繞來繞去,不知走了幾進的院子,終于到了翁都防御面前。
帶路的年輕軍將喚做劉少晏。他自稱是留守涼州的沙州后人,現在涼州翁郜府上任一押衙。他一路和張承奉套起了近乎。不過他和張承奉一樣,雖然名義上都是沙州出身,但兩人一個長在長安,一個長在涼州,對沙州的了解都不過是靠著些許家中傳聞了。
使衙后院內,翁郜高坐階上,住在子城內的都頭軍將都被召喚到了這處院中,在院中石道兩旁各自站定,身后是陳列的兵仗,倒是顯得頗為正式。
對于張承奉大晚上帶著人到使府叩門,翁郜心里是有點驚動的,刪丹鎮(zhèn)此時尚有些涼州駐兵,監(jiān)視著入境的回鶻人的動向,不時回報。近來回鶻人收縮到張掖水北,似乎要有所動作,而刪丹卻不在河南,而附近一馬平川,水草極好,是河西有數的上好草場,狀報中說已經有小股回鶻在刪丹附近扎下氈帳,放牧羊馬。自己一直沒拿定主意要不要撤出這小股戍兵,不過刪丹是甘州東大門,扼守著通往涼州的通道,卻又不能輕棄。如今這隊沙州人馬半夜造訪,不知是不是有甘州來的緊急軍情。
張承奉、敬翔和陰清兒被帶到翁郜面前時,陰清兒先上前遞上了張淮鼎寫好的文書。路上三人已經排演過許多次,到底還是陰清兒來說話最妥當。
陰清兒道:“翁尚書,有肅州防御使信件呈上。”有涼州軍將接過遞給了翁郜。
看到遞上來的一個絲帛袋子。翁郜皺了皺眉頭,再看到封口處按著的肅州都防御使的紅章,他腦門上青筋一跳,倒是暫時忘了書狀那不正規(guī)的緘封方法。
合著大晚上的費勁巴拉地給這幫沙州人開了衛(wèi)城郭城兩層大門,他們就是故意來氣自己的?他們倒是不怕這涼州好進不好出。自己任命的肅州防御使被人灰頭土臉地趕了回來,這幫沙州人這就自行任命了一個新的防御使。
展開書信,翁郜一目十行地讀了一通。
這信自然是張淮鼎寫的,內容是沙州使府收到涼州索糧的書狀,朝廷蕃屏間和衷共濟本是應有之義,沙州已決定向涼州軍提供些糧草解決急用,只是越界出兵乃是大忌,還請涼州發(fā)遣兵馬到肅州邊界取糧,事后還望涼州翁尚書多向朝廷美言云云。前段時間翁郜向沙州使府掌書記張俅去了一封書狀,請他發(fā)些軍糧救涼州急用。
看到最后張淮鼎的署名,翁郜更覺得頭大,這是沙州使府盤算了許久的事情?不然自己去索要官衙大印,肅州不交,那張淮鼎回河西才多久,剛出涼州一天就用上了。他倒是沒想到張淮鼎偶然間得到肅州大印,竟然就擅自用上了。
不過這次寫這信的人文辭也太差勁了些,饒是翁郜已經見慣了河西人質樸的文風還是有些忍不太住想要挑挑毛病。再看看張淮鼎名字后頭蓋上的防御使印,翁郜覺得自己已經知道沙州想用這筆糧秣換取些什么了。
原本想要發(fā)作,最終也只是心中長嘆,這些年和沙州人爭肅州,又防備回鶻人進甘州,最終都要一敗涂地了嗎?
“這派人取糧一事我已知曉。只是張郡侯任肅州防御使一事最終還是得由河西防御使府上奏朝廷,回頭再慢慢商議?!眳s是指了指了那封信上蓋著的絳紅印章。
“這是當然?!睆埑蟹钰s緊回道。
“如今甘州有回鶻鬧亂,與涼州交通終歸是有些不便。肅州本是我涼州轄地,竟然張郡侯如今自立為防御使,便請張防御使發(fā)遣人馬為涼州取糧便是。”
肅州兵名義上歸涼州統(tǒng)轄,實際上聽沙州調遣,但要是翁郜真拿自己河西都防御的權力說事,那也沒人能反駁。看他的口風,涼州對肅州名義上的統(tǒng)轄權是一定不會放的,但愿意實際上批準張淮鼎任肅州防御使一事。
翁郜這么耍無賴的可能性幾人也討論過,陰清兒回頭看了眼張承奉。
張承奉越眾而出,道:“如今有回鶻人犯境,甘肅兩州素為一體,張郡侯此舉也是擔憂回鶻由甘州再侵凌肅州,出于無奈而已。州中不可無主官,眼下不過是便宜行事,還請大人見諒?!闭f完他卻是從懷中掏出一個鼓囊囊的帛袋遞給了身前一個軍將。
翁郜從軍將手中接過,還沒取出,只是入手一握,便知道是什么了。
張承奉接著道:“肅州駐兵多是沙州出身,如今屯戍肅州多年,多有思鄉(xiāng)之意,如今回鶻威逼肅州,沙州兵愿意退回瓜沙兩地,如今州中大印交還給尚書,還望允許肅州退兵一事。只是如此一來,肅州鎮(zhèn)兵更加寡少,還需請涼州使府派人戍衛(wèi)?!?p> 翁郜有些吃驚,取出了那方官印看了看,正是自己之前多番索要不得的肅州防御使印。如果對面張承奉所言不錯,那張淮鼎確實是這般打算的話,那沙州涼州多年的肅州之爭倒是可以劃上一個句號了。
張承奉這邊的算盤也很簡單,如果翁郜不肯派人取糧,就只能以派遣戍衛(wèi)為名請涼州發(fā)兵了。
翁郜顛了顛手中方印,想了一陣,終于下定決心,道:“那就如此吧。”
接著他道:“梁都頭,你帶著本部人馬,做些準備,這幾天便出發(fā)吧,準備到肅州取糧。一都人馬恐怕不夠,天寶的第四都人馬你也支遣些。劉少晏,你再帶些牙兵與他們同去。”
梁炬是涼州天平軍第五般防戍都都頭,這一都人馬原本駐扎在嘉麟,在亂中收到的沖擊最小,剛剛輪防替換到了涼州城。
天平軍本是鄆曹濮三州節(jié)度的軍號,十年前朝廷以防秋的名義調來一支軍隊駐扎進了涼州城,成為之后朝中插手河西事務的依仗。這支屯駐河西的天平軍都來自鄆州,他們有人員,有裝備,有訓練,不過還有一點,就是此時中原兵風驕悍的陋習也一點不缺。中原的牙兵們動輒嘩變、邀求賞賜乃是常事,所謂“國擅于將,將擅于兵”,這些兵士此時雖然還不會隨便給人披龍袍,不過趕走個把節(jié)度再尋常不過了。
來到河西這么多年,也沒能徹底磨平這些關東軍士這股子勁頭,想讓他們出兵,即使是押送糧草這樣輕松的任務,出發(fā)前不給些例行的出軍賞賜那也是不可能的。
亂后涼州窮困,春季犒軍的賞錢還欠著呢,如今再點人出兵,即使翁郜這些年在軍中樹立起了些威信,那也還是代替不了真金白銀的賞給。
但如今涼州城外新一輪黍麥剛剛種下不久,收獲還需時日。拿不到沙州的糧食,兵士的月糧都沒法解決。兵士全家隨軍,按制還要提供兵士家屬家口糧,如今城內的府庫的那點糧食無論如何等不到秋收的時候了。
此時涼州城外數十里地還能歸涼州軍控制,再往遠處走些就是嗢末等蕃部的地盤了。
天平軍第五般防戍都此時編制齊整,加上自己從甘州趕回收復涼州時剛剛賞賜過一輪,是此時出兵的不二選擇。
梁炬、劉少晏出列唱了個諾。
看著這兩個軍將,翁郜總覺得缺了點什么,又有了些想法,對翁承贊道:“文堯,你在我使府內一直也沒個差使,你行事周到,不如這次就你便隨軍做個糧料使,去肅州一趟?!庇幸鈱⑹种泄儆∫步o他,不過翁承贊到底是年資不足,讓他權攝州事沒人心服,再說自己這個侄子之后還得回長安,翁郜便又收起了官印。
糧料使是藩鎮(zhèn)正經出兵建立行營后需要安排的職使,若是奉朝廷命出兵,鄰近藩鎮(zhèn)得配合調撥名為過境糧的軍用物資。通常要選派使府中的任著臺省官銜的高級僚佐來擔任此職,監(jiān)督運送這些其他藩鎮(zhèn)調撥的糧料。不過如今這事是涼州沙州兩鎮(zhèn)私下安排,又是和素來相熟的沙州使府接洽,在人員安排上倒是沒必要那么正式。
翁承贊出列躬身應下了這此事。
翁郜接著對階下張承奉等人道:“那就請沙州諸位在我城中多住幾日,待我備些給張尚書的酬禮,鎮(zhèn)中兵將再做些發(fā)遣的準備,便可以出發(fā)了。如今回鶻人在甘州侵凌日緊,卻是不好再拖延了。”
張承奉見借兵事情已成,各自告退。劉少晏又領著幾人到了使府內一處獨立的小院。劉少晏沒多留,他還得去安排剩下的沙州兵住所。見劉少晏前腳邁出了院門,陰清兒嘆氣道:“到底還是沒保住肅州的大印。”
張承奉拍拍自己這位族舅的肩膀,道:“如今中原兵亂未已,朝廷仍播遷西南,威名日墮。翁郜不過是循規(guī)蹈矩的守成之輩,所以還看重朝中法度。不過如今這河西偏僻之地,朝廷的威信可以利用,但已經不能依仗其成事了。那一方印要不要都不妨事的?!?p> 陰清兒苦笑一下,只道張承奉是在勸慰自己。敬翔在一旁微微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