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 什么時候風吹來
風啊,請告訴我
隨風而動的,是不是我的生命
——序
幾日的輔導(dǎo)后晨雨曦順利通過了筆試。機構(gòu)的負責人也上門做了訪問。隨著晨楠的介紹,負責人在一座座獎狀和證書中樂不可支地夸贊著晨雨曦有天賦。
晨楠也不免驕傲,笑吟吟地攬著晨雨曦和負責人說話。
晨雨曦興致不高,在一旁陪笑,安靜地聽著兩人交流。
少女的目光聚集在連廊里的高大的景觀樹和旁邊矗立在海浪里的孤舟,又逐漸失神。
灰色的風吹來,帶起了靜默的沙暴。
她仿佛看到連天的大火向她襲來。那從草原而來的風暴,讓她已經(jīng)看不清天空的顏色
她很想做些什么,
可她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在她碧波蕩漾的眼睛里,
這是一場沒有盡頭的災(zāi)難。
“小曦啊,一如既往表現(xiàn)的很好。你也看到了,那老師對你特別滿意。你真的很讓人放心,家里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少女回神,淡淡盯著身旁的婦人言語。
她眉頭一挑倏然一笑,悠悠開口。
“我怎么會讓人放心呢?我又不會出國?!?p> 她又怎么會不明白,那個負責人怎么會是看上了她的“天賦異稟”,明明是因為她身后不容忽視的家庭背景。
她現(xiàn)如今能享受優(yōu)渥的條件,也不過是因為她有明確的利用價值,是從小作為繼承人培養(yǎng)的。
晨楠臉色立即變了。
“說什么呢?你都通過了機構(gòu)的所有評估,那些條件最好的都能任你挑選,被錄取不過是時間問題,那些平常人家想都不敢想都擺在你面前,小曦你還有什么不滿意呢?”
晨雨曦的呼吸加重,她感覺到片刻的缺氧窒息。
對啊,在他們看來她沒有資格對這些感到不滿意。
“從始至終只是和我有關(guān)的事嗎?我不過是一個有知情權(quán)的工具而已。姑姑,你們晨家人商定好的時候有沒有問過我這個當事人的意見呢?并不是因為平常聽話慣了,就可以當我在這個家里沒有存在感。問問我怎么想,是什么難事嗎?我的未來就這么重要,比我這個人本身還要重要?我是晨雨曦,不是小晨楠,小晨珖,我是和你們不一樣的,不是要按你們的人生軌跡去生活。你們大人為什么這么自私,為什么不問問我的想法呢?”
榮耀都是家庭賦予的,離開了家,她還算什么呢……
晨雨曦不是不懂感恩,只是強加來的都太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自己的想法從來都是不重要的,自己投入在興趣愛好的時間和精力不過是家里人對自己的恩賜寵愛。自己喜歡的就是淺顯的,玩物喪志的。
她又怎么會只是個沉默安靜的孩子。
“我才不要不要和你們做一樣的人!”
她聲嘶力竭地哭喊著,聲淚俱下。
生生撕開了兩人苦苦維持的和諧……
晨楠沉默地看著她,眼中浮動著焦慮和不解。
她從不覺得自己做得過分,相反,她覺得自己是一個稱職的家長。這些他人求而不得,觸不可及的資源是如此難能可貴,又為什么要避之不及呢?
她并不理解眼前的少女為什么要在這么好的環(huán)境和條件下挑剔,焦慮,甚至崩潰。
人要懂得感恩才對啊……
明明應(yīng)該感謝,應(yīng)該飲水思源,知恩報德的……
她也并不是覺得晨雨曦沒有良心,沒有道德。只是作為一個老練的上層人她全然無法感同身受。
她無措地看著晨雨曦哭著央求她。
“我不要走,我才不要走你們過去的路。姑姑,你和家里說別送我走。我本來就沒什么朋友,我不想出國,我不想離開,我不想一個去陌生的地方生活。”
片刻的沉默和怔愣后。
晨楠卻忽然笑了,處于下風的她好像終于找到破綻后大獲全勝一般輕松起來。
孩子的示弱,便成了她理所應(yīng)當?shù)呐_階。這樣,便不用愧疚,更不用自我反思,不用給孩子道歉。
好像這樣家長就沒有錯了,只不是太心切,思慮不周。
她依然是平常一般和煦溫柔地開口勸誡。
“你要是顧慮這些大可不必的啊。上大學(xué)就是要一個去一個全新的地方啊,你會認識很多新朋友。要是你嫌沒人陪你,我大可以讓柳瑜陪你出國讀書,或者我親自去照顧你。”
晨楠迫切地希望晨雨曦能換一個交際圈,不再是周圍這些不學(xué)無術(shù)特立獨行的朋友。
晨雨曦垂下頭,不再去看晨楠殷切的眼睛。
或者說她們從始至終都談亂的不是同一件事,她們理解的也各不相同。
沒有孩子能從這些話中得到安慰,她的聲音更盡哀憐。
“姑姑,顧慮顧慮我吧。我做不了一輩子聽話的孩子……求求你了,我不想被送出去……”
她不想成為和父親一樣狠辣陰毒冷漠唯利是圖的人,也不想成為被壓在碩大家業(yè)下的犧牲者。
晨雨曦無法與身處山頂?shù)娜斯睬椋鼰o法接受自己日夜努力攀登的結(jié)果卻是要強制原諒自己痛苦的根源,虛與委蛇,成為和其一樣冷漠虛偽的人。
可婦人卻又說。
“小曦啊,這是你的命啊。你的命好,你要知道,這是別人求也求不得的啊。上帝賜給你聰明才智不就是讓你好好成為晨家的繼承人的,這是神的旨意。雖然你爹說你情緒化,意氣用事,不懂規(guī)矩,沒有大局觀。但家里的人都將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也總不希望眼前的家業(yè)都稀里糊涂到打外面來的沒有名號的人手上吧。小曦,你別怪我們狠心,剝奪你選擇的權(quán)力,我們也別無可選,不能讓這么大一個產(chǎn)業(yè)轟然倒塌?!?p> 從道德綁架再到感情牌,晨楠盡力讓自己的說辭聽起來容易被接受。
晨楠湊近將孩子攬入懷里,輕輕拍著孩子的背。
晨雨曦僵硬地站著,囁嚅著不開口。
淚流成了無聲的河,她無法從擁抱中汲取到一絲溫暖。
有什么好在說的呢?
她為什么會覺得討好大人是有用的呢?
這已然成了一個注定沒有正解的問題,他們不會都贊同對方的答案。
無法溝通就注定是不了了之的結(jié)局,只不過最后選擇將就的,也永遠是那個沒有話語權(quán)的弱者……
樹應(yīng)該在風里長大,小舟應(yīng)該在風里飄蕩。
靜默之中,是一大片沒有風的地方。
所以都是假的,樹和舟都是假的。
它們是為了被觀賞而創(chuàng)造的,根本沒有在風中起舞成長。
暑假結(jié)束前的兩周,她依舊跟著晨楠出國去了兩個頂尖大學(xué)舉辦的夏令營。斷了和國內(nèi)所有人的聯(lián)系。
結(jié)束回國的前夜,她站在高樓的落地窗前,俯視著望遍整個繁華閃爍城市光景。
她的呼吸打在玻璃上,氤氳一片,蒙上了水霧。
她不太想回家了……
家,在甲骨文里是用四方的圍欄豢養(yǎng)著溫順且繁殖力強的豬。牢牢馴養(yǎng)著自己的財產(chǎn),為自己提供財產(chǎn)食物。
就像一個四方的結(jié)界,無形,但無時無刻都轄制著她,豢養(yǎng)著她。
永遠無休止的說教,永遠撥不通的電話,永遠貫穿著野心利益的眼神,永遠空蕩蕩的房子。
她撫上玻璃的手指冰冷,滲透著全身無孔不入。
夏天尾聲的淚砸在地上,霓虹的世界也漸漸變得模糊重影。
直到回國,她才收到消息,陳眴說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
她不明所以,后來她看到公司宣布已經(jīng)查清并且抵制造謠行為,沐清安歸隊,繼續(xù)正常活動。
至于反轉(zhuǎn)的原因,她已經(jīng)不想再去探究了,于她而言已經(jīng)沒有意義。她已然無力留心任何事。
開學(xué)前兩天,沐清安和林敘然回了棠宅。
幾人一起吃了晚飯,但飯桌上除了林敘然,其他人興致不高,氣氛靜默又壓抑。只有林敘然一個勁找話聊。
“啊,說起來真是煩啊,過幾天就開學(xué)了。但是還有更煩的,你猜猜是什么?”
林敘然找晨雨曦搭話。
晨雨曦扒拉著碗,垂著頭搖了搖。
“是郁閑烯那小子竟然面試進組了,可以請假延緩上學(xué)。你說我怎么遇不到這樣好的事呢?”
林敘然一臉憤慨。
“別講了,飯都噴出來了?!?p> 沐清安不滿地打斷。
林敘然不好意思一笑,撓撓頭。
晚餐后傭人收拾碗筷。
晨雨曦一如既往閃身回了房間。
“你有沒有看出來,小曦心情不太好。”
“哈?有嗎?她不是經(jīng)常就那樣嗎,看不出來情緒啊。冷著臉不開心不也是常有的事,平常沒有外人在場,你什么時候看過她好臉色?”
“她連回懟你得懶得懟,這很不正常?!?p> “可能,她嫌我煩,懶得理我?!?p> 林敘然笑笑,很有自知之明的樣子。
沐清安見得不到什么有用的回答,悶頭走開了。
半夜,林敘然還窩在樓下沙發(fā),一邊放著電視一邊倚在沙發(fā)上和游戲難舍難分。
半晌,有踢踏聲從轉(zhuǎn)角樓梯傳來。
林敘然全然沉浸在游戲中沒察覺到異常。
那身影飄去了會客廳的盡頭,那是一整座由獎狀證書堆砌成的成就墻,每當射燈的光打在數(shù)座獎杯上,折射著閃耀的光芒。從藝術(shù),體育,學(xué)術(shù)各類獎項和證書,無不昭示著那人卓越的能力和天賦。
好像那人所有的價值和驕傲都是從此得來的。
晨雨曦聽到次數(shù)最多的夸獎都是從這些東西上得到的,這些東西明明之前是能給她帶來滿足感和他人羨煞的目光。
為什么現(xiàn)在卻又看著這么礙眼?
或許她從來都不適合精英教育,不適合弱肉強食利益至上的世界,或許她不該為了討好他人,去在自己不喜歡的事上竭盡全力。
可她當初為什么要這么努力的去做這些呢?
明明她都得到了這么多可以引以為豪的談資,明明他們都知道她生病很多年了,明明她都低下頭苦苦哀求了。
為什么還不能將她當一個人看待?
她還要做些什么挽回自己殘破的生命?
她只是渴求好好活著。
渴求自己不要在經(jīng)歷這些痛苦仍舊寂寞的獨行。
曾經(jīng)的信仰一點點崩塌,那些夢里的憧憬如今再也不會見到了……
“晨雨曦啊,你真的喜歡這些嗎?”
她問。
偌大之間,沒有人回答。
沒有人教她天生要愛自己,她卻先自己學(xué)會了要做他人喜歡的,得他人高興……
每一句“我都是為你好”,聽起來都是那么刺耳……
她根本無法從討好他人中得到想要的情緒價值。
少女爬上梯架,將那些“榮耀”一件件丟棄在地上。
玻璃獎杯瞬間四分五裂,金屬的摔得乒乓響,紅色的證書墜到地上鋪成一片血色。
地上是一片狼藉,墻上空空如也。
她無力地笑起來。
好像心里痛快了些。
淚傾瀉而下,汩汩滾落在地上。
憂郁的月光打在她身上,她的背影被拖得很長,像一個幽怨的鬼…
她本不該有所期待的。
所有的夢啊,
都碎了……
所有的夢啊,
都醒了……
林敘然聽到動靜趕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晨雨曦站在一地狼藉中又哭又笑地拿著玻璃獎杯往地上砸。
僅有的月光絲絲縷縷打在房間里,地上是惹眼的血紅色,不知道是證書獎狀,還是痛苦摻雜著傷心的血流。
少年被嚇的不敢動彈,屏息凝神地看著那人。
晨雨曦注意到,迷茫地回頭望著他。
黑暗中,她的一雙眼睛格外明亮。
林敘然第一次看到晨雨曦流露出如此悲傷的眼神,像是晚夜里層起波瀾的海浪覆蓋住萬千星光……
細細密密的血腥味上涌,林敘然注意到不對勁。看到有血沿著晨雨曦的小臂往下流。
“小曦,你……怎么了啊,是不舒服嗎?”
雖然害怕,但他還是走近幾步,輕聲問道。
晨雨曦沒反應(yīng),目光很快略過林敘然。落到地上散落一片的證書,獎狀上。
她隨手就將手中的玻璃獎杯丟在一旁,轉(zhuǎn)去用力撕扯地上的證書獎狀。
三好學(xué)生等字樣化作碎片紛紛飄落。
她崩潰又痛苦,喃喃自語道。
“好累……”
片刻血腥味彌漫更甚。
幾個聽到動靜趕來的傭人,害怕地愣在一旁。
“別這樣,你別傷害自己,你受傷了!”
林敘然俯下身,湊近她制止住她的動作。眼神緊緊盯著她,聲音顫抖。
晨雨曦沒反應(yīng),依舊掙扎著去撕扯獎狀。
一個傭人大著膽子開了口。
“一定是大小姐忘記吃藥了。”
林敘然攬住晨雨曦防止她再動作,回頭看著那個說話的人。
“那愣著干嘛,趕緊打電話叫醫(yī)生,去找藥?。 ?p> 林敘然緊盯著晨雨曦,不安的心高高懸起。
片刻,晨雨曦動作幅度小了些。她靜下來,掃視了一眼地面,痛感上涌,又將目光移到手上。愣了片刻,她轉(zhuǎn)頭怔愣地望著身旁的人,剛張開口,還沒說話,就轉(zhuǎn)眼昏了過去。
沐清安被吵得下了樓,就看見幾人焦頭爛額地打電話,翻找東西。
林敘然抱著失去意識的晨雨曦。
“發(fā)生什么了?”
“說不清,都等救護車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