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顧晚秋發(fā)了高燒,汗水濡濕了她的鬢發(fā),她在半夢半醒中叫著吳旻的名字,吳旻幫她擦完淚水又擦鼻涕,她像個被拋棄過的孩子那樣,抽噎著不肯松開吳旻的手。
第二天上午,顧晚秋一身的疾病突然又好了,她背著雙手照例溜達到田埂上散步。每天上午十點到十一點是吳旻寬容給她的唯一可以走出小樓的時段。
絢麗華美的罌粟在風(fēng)中微微起舞,裙擺貼著腿上微微蕩漾,她站在繽紛的罌粟田里,像突兀盛開出來的那一抹雪白。一群衣衫破舊的孩子順著田埂哄跑過來小狗兒似的圍住她,她笑著,耐心的將吳旻買給她的糖果和巧克力分給這些臟兮兮的小孩。
吳旻站在二樓的窗口,一手夾著煙,一手插在褲兜里,手指搓捻著那一小袋粉末。
他自己其實是從來不碰這些玩意的,但現(xiàn)在,當(dāng)他遙遙追尋著顧晚秋的背影,忽然開始理解那種上癮的感覺。
顧晚秋像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忽然轉(zhuǎn)過身,一頭柔軟的烏發(fā)被風(fēng)吹得揚起,她用手指將一縷拂到耳后,對著吳旻展露出一個柔軟的笑容。
吳旻閉了閉眼。
等他睜開眼睛時,顧晚秋已經(jīng)開始往回走了。小狗撒歡似的跟在她身后。
在廚房里忙碌的廚師因此被匆忙帶著離開。
這個曾經(jīng)在六星酒店供職而后因為賭博欠債逃來緬甸的五十歲男人沒想到自己會在異國他鄉(xiāng)重新戴上了廚師帽,他按照吳旻的指示做了一桌地道的江南菜,全是顧晚秋愛吃的。
他還沒來得及搞一個餐后小甜品,就被吳旻的兩個手下匆匆?guī)ё吡恕?p> 因為顧晚秋散步結(jié)束此時正在往回走,他看著這群殺手克制又緊張的樣子,忍不住對那個白衣飄飄的女孩產(chǎn)生了一絲好奇,但只是一絲而已,三年逃亡經(jīng)歷讓他學(xué)會了對任何和“毒”字沾上關(guān)系的人保持“敬畏”,他垂著眼皮,直到汽車開出那棟小樓老遠,眼皮都沒敢掀起來。
顧晚秋散步回來,看到這一桌菜,臉上果然露出點意外的表情,這讓吳旻心情也跟著好起來,可是等顧晚秋喝了兩口湯后,這種溫馨的氛圍立刻被她殘酷的絞碎了。
她問了吳旻一個問題,語氣戲謔,表情輕佻:“說真的我很好奇,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讓你不高興的事情,或者,挑釁你的新女友,你也會像對她那樣對我嗎?”
吳旻放下筷子,克制的抿了抿唇角,說:“你們不一樣?!?p> “對,不一樣。”顧晚秋神經(jīng)質(zhì)的笑起來,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小女孩那樣咬著筷子得意洋洋的說:“因為你愛上我了,哈哈。”
吳旻沒有說話。
顧晚秋挑了一塊清蒸魚,送到吳旻面前。
吳旻張開嘴,從顧晚秋的筷子上咬下那塊魚肉。
顧晚秋盯著吳旻的臉,說:“這要是毒藥就好了?!?p> 吳旻慢條斯理的咀嚼,沒有說話。
顧晚秋繼續(xù)說:“販毒的都該死,你們都該死,吳聞也該死,我為我父親所做過的一切感到無比驕傲,只可惜啊,她的女兒是個笨蛋。不過嘛……”顧晚秋捂嘴一笑,“犧牲掉一個笨蛋換一個毒梟,怎么都不算吃虧吧?!?p> 吳旻仍然一臉?biāo)刮模z毫沒有發(fā)作的跡象。
顧晚秋神情一變,故作沉重嘆了一口氣,換了一個比較正常的語氣,繼續(xù)說道:“吳旻啊,放我回去吧,一直待在這里我父親會懷疑的,你也不想惹麻煩吧。這樣,我需要一年的時間來處理國內(nèi)的事情,我的父母,我的畫展,將我過去的生活做一個徹底而完美的了結(jié)。這期間你可以用任何方式對我進行監(jiān)督,但不可以來找我。我向你保證,你是我的第一個男朋友,也是最后一個?!?p> 吳旻抬起濃密的睫毛,與顧晚秋靜靜對視。
顧晚秋的眼睛非常漂亮,微微下垂的眼角讓她整張臉都顯得幼態(tài)而無辜。
這個女孩被保護得太好了。
這是他第一次見顧晚秋時就產(chǎn)生的想法。
在此之前她居然沒有交過男朋友,這讓吳旻十分意外。在開往緬甸的車上,她用那樣信任又純真的眼神望著自己,那么包容,那么……溫和,她小小的柔柔的手,是那樣安靜的躺在他的掌心。
在此之前,吳旻也從來沒有碰見過她這么乖的女孩。
這種乖是渾然天成的。
她必須出生良好,在書香門第長大,一路被護佑,再受過一定的藝術(shù)熏陶,才會生長出這種如水晶花一般剔透盈美的氣質(zhì)。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可以拒絕她哀求的眼神。
吳旻是什么時候愛上顧晚秋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迷戀顧晚秋,迷戀她的脆弱,迷戀她的清純。
他甚至渴望看到幾十年后顧晚秋不復(fù)如今嬌媚的容顏和清澈的眼神,那么他呢。
他會愛她如初。
吳旻得出這個結(jié)論時,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悲哀了。
顧晚秋將筷子放到桌面上,眼神閃動,嘴角噙笑,身體微微前傾,語氣隱隱含有鼓勵:“一年后,我會回到你身邊,陪你演完這場戲。當(dāng)然,如果那時你已經(jīng)不再愛我,可以隨意將我送給你的手下,一個,或者,全部。”
聽到最后一句,吳旻微不可聞的輕輕吐出一口氣,像是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那般,他分別卷起自己的襯衣長袖,直到露出線條結(jié)實的小臂以及小臂上那一串緬甸語紋身的完整內(nèi)容后,他整個人慢慢向后靠到椅背上,然后一抬腿,猛的將餐桌踢翻,十幾道菜頓時稀里嘩啦的碎成一地狼藉。
那個又聾又啞的女仆對外面發(fā)生的一切沒有任何察覺,仍獨自在廚房里忙著煮緬甸當(dāng)?shù)匾坏辣容^出名的甜點。她雖然不能聽也不能說,但眼睛可明著呢,但就算她是瞎子,她也眼盲心不盲的感受到雇主對這位外鄉(xiāng)小姐是多么的在意。
為此,她現(xiàn)在一門心思想著如何討好顧晚秋,因為在緬甸,像吳旻這樣大方的上家可不好找?,F(xiàn)在吳旻找來一個中國廚師,這讓她產(chǎn)生了一點危機感。
一樓餐廳里,橫在吳旻和顧晚秋中間的那張餐桌歪倒在地。顧晚秋毫不在意的踩著一地湯湯水水走到吳旻面前,隨后跨坐到他腿上,十指插入發(fā)根,將他漆黑的頭發(fā)慢慢撥到腦后,她與他額頭相抵,姿態(tài)纏綿而親密。風(fēng)吹過,顧晚秋溫柔的說:“如果將來我們有孩子的話,一定長得非常漂亮。”
吳旻情不自禁的環(huán)住了她的腰,將側(cè)臉貼在她的胸口。
他們身上散發(fā)著同一種沐浴露的味道,窗外陽光燦爛,樹影在光潔的地板上游動,被高大樹木折射成無數(shù)碎金的陽光虛空幻影一般浮動在緊緊擁抱卻又各懷心事的兩個人身上。
吳旻說:“好,就一年?!?p> 顧晚秋說:“你要好好照顧小狗,等我回來?!?p> 吳旻“嗯”了一聲,“好。我們一起等你。”
一個禮拜后,吳旻送顧晚秋去機場,顧晚秋什么都沒帶走。吳旻看著她揮手向自己告別,繼而轉(zhuǎn)身沒入人群。
他送走顧晚秋是因為他有自己的打算,當(dāng)然他也沒有認為真的需要一年。
但他沒想到這會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他是真的沒想到。
顧晚秋回家了,這讓遠在德國的顧教授松了一口氣,他甚至讓自己的一個學(xué)生喬裝成外賣員給顧晚秋送了一份湯粉,順便打探一下實情。
那個警校的小男孩剛走,吳旻的電話就來了:“為什么吃外賣?外賣不健康?!?p> 顧晚秋握電話的手有些抖,但她很快就調(diào)整到一個比較正常的語氣,笑著答道:“肚子餓了,隨便吃了一點。”
吳旻在電話那頭也輕輕的笑起來,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我有禮物送你,你現(xiàn)在打開你的衣櫥。”
“是什么?名牌包嗎?”顧晚秋一邊和他開玩笑,一邊走到衣櫥邊,單手打開櫥門,隨即就看到一只LV的旅行箱。
“嗯?你想要包?我明天讓人給你送來?!?p> 顧晚秋連忙阻止他:“不想,你別亂來?!?p> 她將箱子從衣櫥里提出來,分量不輕。
她小心翼翼的將箱子放在地上,“你送我箱子做什……”話沒說完,她就呆住了,箱子打開,里面是一疊疊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美金。
“看到了吧。”
顧晚秋咬牙應(yīng)了一聲。
“這個你拿著用,我們說好的,一年后我來接你?!?p> “好?!?p> “不要不接我電話,過段時間,我想來看看你?!?p> “我們說好的,一年?!?p> 吳旻沉默片刻,妥協(xié)道:“那我在遠處看看你總行吧。”
顧晚秋合上箱子,“吳旻,你是怎么將箱子送到我家的?”
“你還沒有回答我,我可以來找你嗎?”
顧晚秋掛斷了電話。
但吳旻沒有來找她。
他在中緬警方的一次聯(lián)合突擊剿圍中死亡。
得知消息的顧晚秋安心的在一家私人診所里生出一對粉雕玉琢的女兒。
此時,嚴重的抑郁癥已經(jīng)將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她付了大疊美金給那個白大褂微微泛黃的診所醫(yī)生,這個醫(yī)生醫(yī)德如何不得而知,但她的口德確實不錯。十八年后,當(dāng)刑偵支隊和禁毒支隊的警察一波一波的上門找她了解關(guān)于顧晚秋的細枝末節(jié)時,她按照事先承諾的那樣,全程只有六個字:“不記得,我頭疼?!?p> 顧晚秋在這家只有一個醫(yī)生的診所里歇了七天,體力稍稍恢復(fù)后,便抱著孩子離開了。
她先將一個女兒放在本市一所孤兒院的門口,又乘坐一天一夜的長途汽車,來到一個名叫陳家村的地方,將另一個女兒放在村口的那顆紫玉蘭樹下。
做完這一切,顧晚秋重回家鄉(xiāng)。她沉默的站在深夜無人河邊,想著要不要給即將下飛機的父母發(fā)一條信息。
當(dāng)她從包里拿出手機的同時,手機忽然發(fā)出嗡嗡的震動聲,來電的是陌生號碼。
她猶豫片刻,還是接起來。
當(dāng)話筒那邊傳來熟悉的男聲時,顧晚秋嚇得差點跪倒在地。
“一年了,晚秋?!眳菚F在電話那頭輕輕的說。
顧晚秋急促喘了兩口氣,飛快的掛斷電話并關(guān)機。
她在河邊呆坐了一夜,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降臨之前,從懷里掏出一根發(fā)簪,那是她和吳旻在云南小集市上游玩時,吳旻買給她的。
一下,一下......
顧晚秋就這么用這把并不鋒利的發(fā)簪把自己活活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