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寧瞧見黃二老爺過來,他份屬晚輩,卻仍是大喇喇坐著,冷笑道:“人命關天,二叔說得這樣輕巧,三英橋下發(fā)現(xiàn)了云臺隨身的手帕?!?p> “三英橋?”黃二老爺目露驚懼,跺了跺腳,扔了句話給黃永寧:“全憑你們大房自行處置。”竟轉身不管了。
王恒看在眼里,暗暗嘆息,家和萬事興,萬戶莊看來不是興旺之相。
當日仍宿在二樓西廂,同昨夜一覺好眠不同,今日心事重重,輾轉反側,王恒索性起身在小書房里隨意翻看翻看。
這間書房的藏書同樣不豐富,讓人聯(lián)想到黃云臺那一排大而無當?shù)臅?,生出一種今非昔比感覺。
江南很多舊家,闊綽的祖先留下了龐大的博物閣,子孫一代不如一代,變賣典質甚至被仆役偷藏,不過幾十載就所剩無幾了。
王恒隨手取了一冊出來,是個市賣的通俗話本,刻工很粗劣,是江南通行的匠體字。顯然沒有甚么收藏的價值,是被主人閑來消遣看的。
又翻了幾冊,都是《翠浮庵》《奪風情》這樣的艷情話本。
有冊書中夾著一紙題詩“白鶴同住蓬萊鄉(xiāng),不記梅花幾度香,頗怪小紅太多事,猶知更深會玉郎”,落款很潦草,細細辨認下來是“穆之?!?p> 詩不太高明,似乎是會真詩之流,這書房的原主人會是黃云臺嗎,這些喜好曝露了云臺兄的另一面?王恒搖搖頭,覺得不太可能,云臺兄的學問不錯,雖沒怎么見他作詩,平仄斷乎不至于錯的。
晚間失了忽,一夜顛倒亂夢,夢見黃云臺渾身鮮血淋漓呼救,他卻動彈不得,第二天一早被劉媽叫醒時疲倦不已,全身酸軟好似大病之后。
王恒略用了點糕團,便隨黃永寧出了門,他們這一組帶了兩名莊丁,炳生,水生弟兄兩個,都是年輕小伙子。
這時天還沒亮,青黑色的天幕沉沉壓著,莊中道旁還掛著燈籠,四個人一言不發(fā)趕路,出南門后天空微微露出幾絲魚肚白,走山路是很需要腳下小心的,道路可辨后王恒才放下心來。
黃家的茶場規(guī)模很不小,茶樹修剪得整整齊齊,占據著整個山坡,如今是隆冬,茶場里沒有人在勞作,四個人穿行時枯葉簌簌作響,越發(fā)覺得萬籟此俱寂。
王恒聽說過蘇州城里最大的洞庭春山貨店,就是黃家的本錢,市面上中等茶葉一兩約需一錢銀子,估摸著單這一片茶場,一年有上千兩銀子的收成。
怪道江湖上傳言“鉆天洞庭遍地徽”,洞庭兩山的商人實在財力雄厚。
因昨夜沒休息好,王恒深覺腳力不濟,走了幾里路,黃永寧略有查覺,放慢了腳程,王恒才堪堪能跟上隊伍。
走了大半個時辰,茶園拋在身后,前處橫出一條石橋,橋上山路開始陡峭,黃永寧說沿著石階上山,就是洞庭西山首峰縹緲峰,石橋下兩股溪流匯集于此,王恒意識到此處溪口石橋,應該就是三英橋,果然黃永寧幾人停了下來。
莊丁炳生指向石橋下一處河灘,說昨天就是這里他發(fā)現(xiàn)的手帕,此時天光已經透亮,王恒一眼就看到此處河灘往前兩三尺的巖石與泥灘的縫隙里,有一個清晰的腳印。
便問道:“永寧兄,昨夜手帕是誰去撿的,這片河灘莊上弟兄都踏進去過不曾?”
“昨夜炳生發(fā)現(xiàn)的手帕,由我下去撿起來的。”黃永寧看了看炳生弟兄倆,有些遲疑道:“似乎是我一個下去的,旁的人?”
炳生道:“當時我提著燈籠站在橋上。”
水生道:“我立在橋頭給姑爺照亮,其余的人,都沒有下河灘,都站在高處探照?!?p> 王恒小心翼翼踩在腳印旁邊的巖石上立定,這個腳印比他自己的稍微大一圈,極有可能是黃云臺留下的腳印,于是跟黃永寧商議,叫人回去萬戶莊找一雙黃云臺家常穿的皮靴過來,與腳印大小比對一下便知。
黃永寧深以為然,叫水生返回找管事老嚴,去內院跟銀鳳要。
王恒心想,如果這里真的是案發(fā)現(xiàn)場,間隔時間不到一天,肯定還留有別的蛛絲馬跡。
果然,發(fā)現(xiàn)腳印的巖石石隙里,藏著一張破碎的紙條,“未時末(下午三點)三英橋畔,切記單獨前來?!?p> 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寥寥一句,紙是普通的白棉紙,字卻很奇特,似乎是用木炭寫的,筆畫橫平豎直,不是黃云臺的筆跡。
王恒遞給黃永寧,道:“永寧兄,看得出是誰的筆跡嗎?”
黃永寧接過紙條,想了想,搖搖頭道:“不知道,從沒見過這筆跡?!?p> 王恒心中推演了一下事件發(fā)生的經過:昨日黃云臺清晨回到萬戶莊,發(fā)現(xiàn)王恒遠道而來,不打擾他休息,留書致意。接下來黃云臺收到紙條,約他未時末在三英橋見面,這讓他很不好決定,于是把自己關在書齋,最終決定午后悄悄出莊赴約,很可能赴約時被對方推下水,最后三英橋畔留下了他的手帕和腳印,紙條塞在石縫里,也許是情急時所為,河灘上看不出搏斗的痕跡,也許邀約的人是熟人。
由此推斷,約黃云臺來到三英橋的人很關鍵,既可能是兇手,也可能是知情人。
王恒鄭重將紙條卷一卷,揣進貼身的衣兜放好,將來以作證據。
此際朝霞紅艷,晨露未晞,他在河灘上朝上端詳著三英橋,武康石的橋身在霞光中呈現(xiàn)出迷幻般的煙紫色,橋墩矯健地橫跨在兩股溪流之上,石身是古樸的圓弧拱,橋頭植著一棵老松,別有一股仙靈之氣,這應當是條宋元古橋吧?
進山的橋都這么美,縹緲峰更令人神往,不久之前,王恒還以為這幾日會同黃云臺上縹緲峰暢游一番,哪知道世事無常。
拾階而上登上三英橋,耳中聞得水聲潺潺幽咽,放眼望下去,兩溪泉流匯成一股河水朝山下濺玉噴珠,汩汩流去,河面一丈開闊,料想前天下了一夜的雨,昨日的水勢要大一點,假使黃云臺落水,那么極有可能被水流卷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