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守孝
守孝的幾天,李淑霞因為與趙翠翠家有遠房親戚關系,所以也自然是需要去的。但是,李淑霞其實并不十分想去。她是一個上過學堂的人,并不相信自己家鄉(xiāng)人所信奉的“人死后靈魂會停留三天的傳說”。她從來不相信鬼神一說,她認為死了就是死了。人死是不能復生的,更別提什么鬼魂一說了。
當時,栲栳村人所信奉的這些事情雖然并沒有什么科學依據(jù),但是祖祖輩輩相傳下來的事情在人際關系簡單又民風淳樸的村子里并沒有什么人會懷疑。
這天,李淑霞剛在學堂受了氣。晚上回到家,她就聽見王老太所在的房子里傳出聲音,“淑霞,過來?!?p> 李淑霞愣愣回應了一句:“哦?!?p> 王老太將李淑霞叫進自己的房間,一面用手端著煙桿緩緩吐了一口煙氣,一面直勾勾的看著她。這眼神讓李淑霞感覺渾身不舒服,似乎是要把她看透了似的。
“近來,家里可不同往日了。先不說時局初成,社會不穩(wěn)。就光說你在學堂所遭受的待遇,我也是知道的,可家里現(xiàn)如今……”,王老太頓了頓,又吸了一口煙后長嘆一聲:“唉!”。待煙桿里的煙草燃盡,王老太也吸完了煙,坐在自家的炕頭上,狠狠的咳嗽了兩聲。
李淑霞發(fā)覺近來自己母親的煙癮是越來越嚴重了。早在王老太沾染了這一惡習時,家里人就開始好言相勸想讓她戒掉,可這事兒無論是誰勸都沒用。李淑霞可不想自討苦吃,便沒有做聲,靜靜等著母親接下來要說的話。
“淑霞,你記得我之前給你說,讓你幫忙照顧學堂里的那個趙翠翠吧,他們家里人祖祖輩輩種地,家里也是人丁興旺。最近,他們一家在栲栳村里日子過得也是越來越好。咱們家里人口本來就不多,以后萬一咱們家里有事還是要多多麻煩他們的。對于趙家的喪事……你就當代替我去了吧”。
李淑霞本是心不甘情不愿,但自己母親都發(fā)話了,她也無奈只有走這一趟了。
栲栳村雖然小,但是下葬家屬著裝還是有一定講究的。直系晚輩血親系白孝帶,平輩戴黑紗。其他親屬戴黑紗。孫輩需要在白孝帶上和黑紗上縫一小塊紅布,李淑霞雖然不懂這些,但還是打聽清楚正式著裝的要求不失禮數(shù)的去了?,F(xiàn)在的長輩往往很看重禮數(shù)這個東西,即便是在那個人人高喊著要‘打倒臭老九’的那個時代,它也是人與人不可缺少的調和劑。
守孝第一天。
這天,李淑霞起了一個大早,同自己父親李顯坤一同去了趙翠翠家。他們剛剛走進到趙家靈堂外,就遠遠看見了張家的張國棟父母兩個人各穿一身白衣跪在靈堂外,替趙家人守孝。
李淑霞站在李顯坤身旁,看到此種情況內心十分糾結。她上回聽到張國棟無意將彈球彈到趙老頭兒頭上導致其死亡這件事情,心中雖然有為趙老頭惋惜,但更多也是為張國棟一家忿忿不平。
趙老頭兒的死并不是張家人蓄謀已久抑或是有意為之,趙家不僅上門搶奪錢財還要求人家守孝,這樣確實過分了一些。但在目前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李淑霞的自身情況并不允許自己開口去勸勸趙翠翠的父親或者是趙家人。萬一自己一不小心說錯話導致自己家與趙家不和,是沒法跟家里交代的。
所以,她只好什么都沒說,跟著父親李顯坤走進了靈堂跪著燒了些紙錢。人有時候,只要一旦忍住了自己對外界不公平的視而不見,在那之后遇到更加不公平的事情上必定更加會麻木不仁。
父親李顯坤去找這次負責葬禮的趙翠翠舅舅隨禮去了。留下李淑霞一人在靈堂內,她跪在趙家人在地上擺放著的軟墊子上,往身邊正在熊熊燃燒著火苗的鐵盆里放了些黃色的紙錢。
原本李淑霞燒完紙錢,打算起身離開,卻無意間聽見了離自己不遠身后跪著的張國棟父母小聲說話。李淑霞因為一時好奇,想聽聽他們在說什么,便在燒紙的地方一直跪著,裝作自己還在燒紙的樣子。
“我昨天夢見咱家娃兒了”,張國棟的母親滿眼血絲眼睛紅腫,在一旁小聲的說著:“咱家娃兒臉色灰青就直勾勾的看著我……在沖我哭呢?!?p> 張國棟母親說完之后是一片沉默。張國棟的父親沒有做聲,顯然自己的孩子失蹤他也十分難過,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李淑霞在的原因,他臉色嚴峻,咬了咬牙,沒有說話。
李淑霞一直跪在靈堂內供晚輩們拜祭趙老頭兒的繡花墊子上,她等了又等,再沒有聽見張國棟父母的說話聲。她打算站起來離開,可由于跪的時間簡直太久了,所以也沒能立馬起身。她用右手撐著地,左手扶著自己的膝蓋,緩緩站起來。她在站起來的同時無意間頭向左一扭,看了看自己左手邊的深紅色木頭棺材,覺得哪里有些奇怪。但她又仔細一看,也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
李淑霞覺得也許是自己眼花了,她用手揉了揉眼睛。
李淑霞剛才燒紙手上已經沾染上了一些劣質人造的陰間錢幣燃燒后的灰燼,這下又被揉進了眼睛里,難受得緊。她感覺好像有人在她耳邊說,只要在眼睛里滴入牛眼淚就可以看見鬼?;蛘哒f,將人死后產生的尸油涂在眼皮上,一睜開眼,他們就會出現(xiàn)在眼前,幽怨地纏繞著你,責備你的過錯。她眨了眨眼睛,驚訝自己一個人民教師怎么會突然想到這些歪門邪道。
之后,她問趙翠翠舅舅討了些水,洗了洗眼睛。感覺眼睛舒服了不少后,李淑霞便與自己父親李顯坤離開了。
守孝第二天。
趙家靈堂。
也許是跪在地上久了的緣故,張國棟的母親明顯比第一天時憔悴了許多,她兩眼無光的看著前面靈堂里趙家的往來親友賓客。孩子失蹤使得她兩眼空洞,一個人愣愣的出神看向不知道的地方。
良久,張國棟母親感覺自己視線模糊了,就又扭頭看了看旁邊的孩子他爹。
張國棟一家在栲栳村里算得上是有錢人家,他們不僅在栲栳村村子里修了一套精美的宅子,還在附近縣城里買下了套房子。張國棟的爹是平時做點小生意的生意人,原本打算過一陣子把自己孩子張國棟接到縣里過上舒適的生活,可誰知道世道突變成了這樣,便只好先暫居在村子里。雖說張國棟家算得上是地主一類的資產階級,可由于他們一家人在村子里捐助了不少窮苦人家,同時也給村子里開發(fā)了一些業(yè)務帶來了一些生意上的收入。
這些好事兒可讓村長十分高興,他囑咐大家,要多多關照張國棟一家,不要舉報欺負他們。村民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幾乎沒有人會找他們家的麻煩,他們一家人日子倒也過的舒坦。雖然沒有之前縣城過的舒服自在,但也并沒有像其他人一般土豪地主一樣遭人打罵與唾棄。
張國棟的失蹤確實給張家?guī)砹瞬恍〉挠绊?。他畢竟是張家的獨子。張國棟的父親早已經吩咐手下的幾個伙計停下手上的所有小生意,把自己的伙計跟家里親戚統(tǒng)統(tǒng)派出去找人??蛇@都接近三天過去了,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張國棟母親跟張國棟父親說自己昨天又夢見自己的孩子了。孩子離自己很近,全身灰青的看著她,說:“你怎么不認我了?你怎么不認我了?!你怎么能不認我了?。?!”孩子從最開始一個人可憐的哭泣到最后的咆哮都讓母親在夢里心痛不已。
昨天夜里,張國棟的母親一下從床上驚醒,身上虛汗浸濕了衣服。夢里的所見使她呼吸急促,心跳的很快。她望了望窗外,外面一片漆黑,她一個人鬼使神差的走出了自己的房門。在院子里,她終于忍不住了,難過地放聲大哭了起來。
昨天,張國棟父親害怕自己妻子最近沒有休息好,就叫她晚上一個人先回家休息,自己一個人在這里守著想必也不會有什么事情。
他看著自己妻子那黝黑的黑眼圈??磥?,因為最近孩子走丟一事,妻子昨天還是沒有休息好。
他想安慰一下自己妻子,剛想張開嘴要開口說話。
他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因為許久沒有喝水的緣故,喉嚨里發(fā)不出聲來。
守孝第三天。
大清早,趙家宅子里,張家一整個大家子人都到齊了。一堆人站在門口,看似張家人都在等待著什么。張國棟的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們都齊聚在趙家靈堂門口,看著靈堂里面趙家的木質棺材臉上露出鄙夷的表情。
趙翠翠家因受自身經濟條件的限制,盛放趙老頭兒遺體的棺材采用普通的用松木加工而成。這個棺材的外型也是非常奇特的,前端大,后端小,呈梯形狀。在它的身上,所用的每一塊板材的斜面對靠,呈形后的每一部分也體現(xiàn)出了前大后小的斜面。從材頭正面看,整個棺材好像是一根半邊圓木。
然而,張家今天召集自家的所有人并不是為了一起給他們趙家老人守孝,或者是觀賞他們家的棺材的奇特程度。
關于張國棟的消息,張國棟父親派人打聽已經有了好幾天。
終于,在今天早上打聽到了一個令人害怕的消息:有人看見,前幾天(也就是張國棟父母讓孩子出去避避的那幾天),王建國帶走了準備回自己二姨家的張國棟小同志。張國棟家人都紛紛猜測,恐怕張國棟已經性命不保,被......那個什么了。王建國是趙翠翠的舅舅。
張國棟的母親聽到了這個消息后,感覺心里突然有一口氣上不來了,暈厥了過去。張國棟的父親則留下家中阿姨照顧自己妻子,他也顧不上妻子正在生病,聚集了張家眾人來到了趙家。
張家一家人是來要個說法的。
有句話叫:母子連心。就張國棟母親這幾天的狀況來看,張國棟的父親心里也隱隱約約有了不好的預感,他覺得很有可能自己的獨子張國棟已經過世。但他還是不愿意朝那個方向去想,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王建國不是說了嗎?讓自己兒子給他們家死老頭兒陪葬,他今天就要看看,這王建國是不是真的這么做了!張國棟的父親想著,一邊看著棺材氣憤的渾身發(fā)抖,他在栲栳村謹慎做人,謙虛行事了多年,從來沒有開罪過哪一家?,F(xiàn)在,就連他自己也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兒子真的被趙家的人弄死了,他會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他一定會想辦法讓趙家全家給自己兒子陪葬。
守孝第三天,李淑霞也來到了趙家。本來,她一如既往打算給趙翠翠的爺爺燒些紙錢后就直接轉身離去。但是這天,她剛剛燒完紙,周圍人有些多,她就覺得自己應該對著趙老頭兒的棺材說幾句晚輩對長輩的約定俗成的客套話之后再離去。這樣也不失禮數(shù)。
“趙爺爺,您一路走好。我現(xiàn)在在趙翠翠班上當老師,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她。我看著她好好學……”李淑霞一邊跪在那柔軟的墊子上說著話,一邊看著位于自己左邊大概三十厘米的躺有趙老頭兒尸體的那個腥紅色棺材,突然臉色大變。心說:這是什么怎么回事?!
棺材一般分為棺蓋與棺體兩個部分,守喪的這三天棺材按理說都應該是合上的。而且,以前棺材的制作都是要求棺蓋合上后嚴絲合縫不漏一絲縫隙,防止里面尸體的“氣”流出,其實就是防止魂魄散去。這同時也可以減少了里面的尸體暴露在空氣下快速腐敗。
可是,李淑霞此時居然看到,已經合上的棺材縫里流出了一滴渾濁的液體。
難道說這趙老頭兒還有心愿未了?在哭?她疑惑。
她上前用手指沾了一些這種液體,放在鼻子上聞了聞,一股惡臭迎面撲來,她突然覺得胃里一陣泛酸惡心。她立即扭頭跑出了這扇門,出去透風去了。
栲栳村的風俗是:守喪的第三天,已經逝去的人的親屬需要打開棺材看自己親人的最后一眼。畢竟在那之后,他們永遠也見不了面了。
張國棟的父親就是看準了這一點,跟趙家人談了條件。開棺的時候,張家人必須在場看著趙家人打開棺材。
趙家人剛開始是決對不同意的。
“我們家的人憑什么你想看就看呢!再說了,我們家老爺還不是你們家人害死的?。?!”,趙翠翠的舅舅王建國一臉無賴吼叫著。
張國棟的父親緩緩從錢袋里取出早已備好的二十塊大洋,不緊不慢對趙翠翠舅舅說:“這件事情不是你一個外姓人說了算的,你們趙家也商量一下。我兒子失蹤了,你們讓我在棺材里找找看,要是沒有找到我的孩子,這錢袋里的二十塊大洋就歸你們了?!?p> “你!”,王建國覺得面子掛不住了,又補了一句:“張狂什么你張狂!有幾個臭錢你了不起了?!”。說完,他扭頭走了,同趙家人‘商量’去了。
這世上沒有錢談不攏的事情,如果有,那一定是你給的錢數(shù)不夠誘惑。張國棟父親就是這么想的。作為一個商人,張國棟的父親早就把這一觀點貫徹到了自己骨頭里。
最終,趙家在全體商議后,答應了張國棟父親提出的條件。
晚上九點。
靈堂里,由趙家的幾個男人緩緩的抽出了棺蓋,小心翼翼的將棺蓋放置一旁。趙家的其他人都在靈堂外面站著,遠遠看著里面發(fā)生的事情。棺材被打開了,露出了棺體內一臉“濃妝”的趙老頭兒。這白臉大紅嘴唇的老頭兒躺在里面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別扭感覺,有點兒像七八十年代鬼片僵尸叔叔的那種妝容,看起來十分夸張滑稽。
但此時的情況并沒有允許其他人可以笑出聲來。
這妝容是在趙老頭兒進棺材之前,入殮師的杰作。
張家趙家兩家人都神情肅穆的盯著這具棺材。
然而,張家人并沒有在棺材內看見他們想要找的張國棟的尸體。張家人并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他們覺得是趙家人在棺材里做了手腳,把張國棟的尸體放在了趙老頭兒的身子底下隱藏了起來。
于是,張家人要求趙家從棺材里抬出趙老頭兒的尸體,讓張家自己人搜查棺材。
待趙家人將趙老頭兒的尸體抬出來后,張國棟的父親親自上前仔仔細細的檢查這個棺材是否有什么蹊蹺。張國棟的父親先是把棺材底部鋪著的軟墊取出,看看底下有沒有人。之后,他又分別在棺材底部和棺材左右兩邊用手敲了敲,想看看這里面到底有沒有夾層。一般用手敲過木頭的人都知道:如果木頭里面是實心的,那它敲后的聲音是渾厚的沉悶聲;而如果木頭里面是空心的,那這聲音必然是較為清脆的響聲。
可是現(xiàn)在,張國棟的父親都快要把自己的手敲爛在棺體上,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想象中的夾層。
靈堂外面站著的所有人都緊盯著這具空棺材,在他們眼中,張國棟的父親已經把棺材里里里外外都找遍了,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兒子的尸體。他們現(xiàn)在都在內心里猜測,是不是張國棟本來就沒有死?只是有人綁架了張國棟打算過幾天要個贖金?只是張國棟父母太過在乎自己唯一的兒子,才會如此擔心。可是唯獨張家人不這么認為。
因為之前趙家來鬧事時,趙翠翠的舅舅就揚言要張國棟陪葬。之后,又有人說看見趙翠翠舅舅帶走了張國棟。
本來,張家人一直以為是王建國殺了張國棟,并把張國棟藏在了棺材里。目的是讓他給趙老頭兒陪葬。可這檢查完之后,張國棟的失蹤又沒有了線索。
李淑霞作為趙家人的遠房親屬也參與了這件事情。她站在靈堂門外的人群里,眉頭緊鎖,一言不發(fā)。
張國棟真的在這里面嗎?她問自己。
李淑霞看看趙老頭兒的尸體被人抬出,再抬進棺材安置好后,獨自回家去了。
顯然,她并沒有打算參與之后的親朋好友慰問趙家人的環(huán)節(jié),這種場景會讓她十分不適應。
在這個特殊時期,她還是喜歡自己一個人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