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樓,二子還沒去過。聽王寶予說起時也曾艷羨,但到了地方,只見一座三層小樓立在涪江岸邊,四周有青山綠水,景致的確不錯,卻也沒傳聞中那樣異乎尋常,后世之時,這樣的景致,他可是見多了,便也不以為奇。
五空卻是少年人,一驚一乍,剛進了樓便吆喝著要去最頂上三層。到了三層,又沿著四周欄桿,不住的眺望遠處,欣喜不已,二子也不去理會,只吩咐五空小心些,又讓那兩人開了間小包房,令小廝上了壺上好的竹葉青來。
見二子落座,那兩人對視一眼,似乎在說這人年紀不大,倒會享受。便依舊年紀稍長那人開口道:“李公子年紀輕輕,便得太守大人重視,可見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二子不愿聽他說這些客套話,直接給挑明了道:“有何事但說無妨,小子年幼,能為二位效勞的自是義不容辭,若是超出能力之外,那小子也只能愛莫能助。”
那二人聞言,心道這小子倒是個爽快性子,當即年長者道:“不瞞李公子說,小人乃是青石縣徐至行,這位是家弟至洲,公子不是青石縣人,對我們徐家可能不太了解,我們徐家自來便是做牛馬生意的。去年,牧馬監(jiān)要的五百匹大宛馬便是我家給倒賣的。“
本朝太宗時,曾在隴右設置馬牧,百來年修生養(yǎng)息,馬監(jiān)得以擴張,曾發(fā)展到有數(shù)十萬匹可供驅使的戰(zhàn)馬,但經(jīng)英宗之亂,十不存一,幾十年來馬政糜爛,仍舊遠遠沒有恢復往日數(shù)量。
青石徐家,早在高祖時,便與西域商人通往來,到英宗后期,因亂而止,直至先帝即位,才又重新打通了西域商道,但畢竟中途失了聯(lián)系,往日關系斷了大半。
上代家主見識深遠,知國亂雖止,但百廢待興,因戰(zhàn)時牧馬監(jiān)損失慘重,國內馬匹數(shù)量遠遠不足。鑒于此,便發(fā)展了馬道,他們家自來在朝中無人,平時買賣也參與不到朝廷中去,所打交道者,都是國內二道販子,幾十年來,竟也成了一股不小的牛馬商販。
去年三月,牧馬監(jiān)鄭監(jiān)官派人指了一大單生意來,說是五百匹西域大宛馬,每匹馬單價要比平日多上十兩銀子。他兄弟二人一時眼熱,這五千兩銀子倒還罷了,能與官府打上關系那才是難得的。是以兩兄弟沒細想便答應了下來,又趕在大雪前,好不容易一次性給采集了五百來匹,交付到隴右馬場。
這些個原始本金全是他自家墊下,原說一手交貨一手交錢,哪料到了現(xiàn)在,眼看著時間都過了小半年,那邊卻還沒個影兒,兩兄弟不由得急了起來。這五百來匹大宛馬來得可不易,他家雖小有積蓄,大半也都搭在了里邊。
今年開春,又是忙活的時候,處處伸手都需要錢,卻哪里還拿得出來?沒奈何只好使了不少銀子打聽關系,這才聽說馬款早在去年封印前便已結清。兩兄弟聞言,不禁心頭一陣驚駭,若真是如此,怕是有人要從中貪墨了?
他們徐家不過商賈之家,自來最是低賤,平民百姓稱一聲豪富,但在官宦眼里,卻又算得什么?兩兄弟又帶了禮求見鄭監(jiān)官,這位鄭監(jiān)官收禮倒是不客氣,做事嘛,卻又畏畏縮縮,只一口道:”太仆寺卿公文早下,銀子也已安排人送去了遂寧郡,本官這里是分文不經(jīng)手的,你們若是沒得到,則應尋遂寧郡的主官去,來本官這兒,那是毫無用處的?!?p> 這樣一來,兩兄弟又只得來郡中打探消息。但這些個時候,找了好些門路,也沒在太守跟前露個面兒,又曾在太守府門前蹲守了兩三天,除了幾個管事,便只見得王寶予一人,王寶予身前身后都有不少護衛(wèi),二人哪里敢貿然上前。
那日,林至洲回青石縣,僥幸見到西行,他知這位爺乃是太守陳大人身邊得力之人,卻竟然紆尊降貴來接待二子,可見二子在太守面前分量不輕,這樣一來,便有了今日之舉。
二子聽他兄弟閑扯了一大段,心下突突,暗自好笑,這樣大的事,莫說他與陳中敏不過點頭之交,便是陳中敏親侄兒也說不得。關乎朝廷,關于巨資,他一小小少年,如何插得下話。
想到這里,不免面上一陣難色,正要拒絕,忽然間只見前邊兩兄弟對視一眼,便由徐至行從懷中掏出一張薄紙,臉上帶笑,嘿嘿遞了過來,口中無不諂媚道:“李公子,聽說你現(xiàn)下歇在太守府中,太守府雖好,但總是不便的。小人在后街橋頭處有座二進的院子,地方雖小了些,但地勢倒是不錯,鬧中取靜,有松柏為伴,正和公子的身份。若是公子不棄,如今便獻給公子了。”
二子聞言,霍地站起,俯身撐在桌面上,一把手將房契搶了過來,只見上邊姓名正是李二子,不由得心下狂喜?;盍藥资?,總算是有座房子了,自己的房子啊,人生一世,再不像無根的浮萍,飄搖無定了。
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自知此事甚難,但利在眼前,又哪里容許他能拒絕得了的,咳嗽兩聲,當即道:“既是如此,那小子便勉力一試,但丑話說在前面,小子人微言輕,若是到時候沒能辦成,還望兩位莫怪?!?p> 二人聞言,連忙口中稱道,“不敢不敢,李公子急公好義,鼎力相助,已是天大的恩德,小人們哪敢起這些個壞心思。若是他日能玉成好事,小人們還有重謝嘞?!边@話一說完,二子稍微一品話中隱喻,不由得笑了起來。
回了太守府,已是酉時時分,王寶予赴宴早歸,聽說二人回來,一臉歉意,向二人告罪道:“二子弟,五空,抱歉抱歉,我失禮了。適才在方府里,方三小姐有請,我,我……”
二子總算今天有些收獲,哪里會計較,笑呵呵安慰道:“橫哥不必見外,咱們兄弟間哪有歉不歉的?快說說,今天是怎么個回事?”
他自己有好事,便也不似往日里亂發(fā)脾氣,只八卦著王寶予與王家三小姐的隱秘事,那料王寶予這次卻無論如何也不出口了,最終耐不住二子祈求,也只草草說道:“等我今年取了童子試,便要請舅舅到王府去提親的?!?p> 二子聞言,心道這小子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其實之前,王寶予自己都明白,陳中敏不可能為他去提親,王府也不可能答應親事,但如今與王三小姐見了一面,居然便不明白這個道理了,愛情的力量可真是偉大啊。二子也不愿打擊了他幼小的心靈,仍舊是鼓勵與祝愿,橫哥,兄弟我祝愿你終能與王三小姐白頭與共啊。
沒多時,便是管家的來請,說是太守大人回府了,要見二子。二子心下發(fā)慌,難道陳中敏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自己正是有求于他的時候,他便派人來請了。
王寶予不知內情,心下不免有些擔心二子,當即便問了句,“舅舅可是說有何事嗎?”
“小人不知,只是叫李公子去一趟,哦,對了,還請五空小師父也跟著去嘞。不過瞧大人神色,卻是平靜得很,橫公子勿須擔憂?!?p> 聽管事的這么一說,二子便不害怕了。心下琢磨,十之八九便是當日贈送五空厚禮的那人有了消息,當即便請管事前方帶路,跟著到了前院一處花廳,陳中敏正與一個年輕人下棋。
那年輕人二十七八的年紀,一身錦衣不凡,相貌堂堂,英武出眾,二子遠遠見得,心下不禁道了聲好,五空卻是一愣,偷偷拉扯了二子衣角,做賊似的說道,“二子哥,便是那人送我的禮嘞,我是不要的,他偏給就沒法子了?!?p> 二子啐了他一臉,低聲罵道:“呸,拿都拿了,卻又說這樣的話,羞不羞?虧得你是靈泉寺出來的?!?p> 五空被訓,臉上一紅,心下暗暗想到,臨行前老方丈反復交代,有好處便死死地站住,有危險便遠遠地離開,自己做得也沒錯啊。
到了跟前,二子先躬身見禮道:“小子見過二位大人。”
陳中敏正握著白子沉思,眉頭深皺,剛有些眉目,便被二子打斷,不由得怒沖中來,罵道:“好個沒眼色的蠢材,沒見大人我正在緊要關頭嗎?”一說完,便佯裝不經(jīng)意間一拂袖,打翻了棋盤。
他的棋藝乃是取得功名后才開始細下琢磨的,雖說資質上佳,但畢竟失了最好的學習時間,是以終究比不得眼前這年輕人,這時憤怒得有些過頭,二子怕是做了替頭羊。
二子翻了個白眼,暗道老子還不是給你個臺階下?不識好的東西。他從前稍稍學過棋,但連業(yè)余水平也無,只看得來棋罷了。適才瞥了瞥局中形勢,很明顯陳中敏已落入下乘,想著自己最近多有求于他,便大著膽子替他找臺階,不想他竟毫不給自己留臉面,很是失落,口中回道:“大人胸有成竹否?若是運籌帷幄,當能復盤,若是心如亂麻,怕是要贏得此局,也是難的?!?p> 陳中敏聞言,指著二子無奈地笑了笑,朝那年輕人道:“小趙將軍,你瞧這張嘴,便是靈泉寺普方大師推崇的李二子了?!?